一

  下晚自习。我们如常一同回寝。熄灯。照例猫在洗漱间谈天。

  但今日无特别之事。班里同学的关系错综复杂，捋了不知几百遍；新书没得讨论，我还没有看完；估计高考分数早就不新鲜；今天也没什么题目又好又难。沉默。

  似乎是想到一个话题，他欸了一声。

  “你知道日本的人体宴吗？”

  “知道。”

  “想吃吗？”

  “不想。”

  我回答的很干脆。他似乎来了兴趣，好像考数学时检查出了一个错误。

  “不，你想。”他饶有兴趣。

  “不想。”

  一阵笑声。

  “不妨假设一下，现在你来到了平行宇宙，你的行为不受任何规矩约束，刑法简直就像你隐藏的任务清单。你想干什么都可以。那么你会干什么？重复一下，不受任何惩罚，没有任何责任。”

  夜色浓稠如药，我看不清他的脸。

  “b站有个up主讲刑法的，你可以去多多了解。我可不是张三。”我搪塞道。

  “可你心中住着一个张三，不是吗？”

  我能感觉到他言语间透露的兴奋，但和猎豹发现羚羊时的举动不一样。那更像是看见异类的好奇，或者说逗弄一只小昆虫的愉悦。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笑了。

  “我就是你心中的张三。”

  夜深了。

二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我心中的张三，不是我的幽暗。他是年级数学第一，是天才之一，而我什么也不算。

  不过，这是一个我们俩都很感兴趣的话题。把他当成我的幽暗面来聊聊也挺有趣的。

  “我承认我心里有幽暗面。但我会压抑他。”

  “呵呵。刚刚那个问题。作为你的阴暗，我再次正式问你。如果你拥有了为所欲为的权利，你会有何所为？”

  沉默。

  “所以你是想吃人体宴的。你不想是因为自己现在吃不到，嘴上说说不想也无妨。你不想是因为你在意自己的体面，害怕被别人看见。”

  但我确实对人体宴没什么兴趣。

  “我希望道德可以约束我。我会尽力克制自己内心的幽暗面。”

  “你腐朽了。”

  “在我凝视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腐朽了。”

三

  人生有三件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一是不断的苦难，二是不改的死亡，三是不灭的邪恶。

  我补充道：“人都是会腐朽的。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往往导致绝对腐败。不论这是政治权力，学术权力，还是其他什么权力。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延缓这种腐朽。最好是在自己死后，如果唯心一点来说的话，灵魂能清清白白，肉体腐朽了，也没关系。”

  “你追求道德，却又承认自己的卑劣。”

  “我自知卑劣。所以要用道德来驯化卑劣，用理性来压抑黑暗，用规则来彰显尊严。”

  “不不不，你本质是幽暗的。我就是你的幽暗。”他幽默地说，“你压抑不了我的，我已经跑出你的身体和你对话来了。”

  “我的理性确实压抑不了你。但道德可以驯化你，外在的规矩法律也可以让我体面。”

  “不，道德不可以压抑我。道德只能让你看起来道德而已。”

  “你是说追求道德的人都是在表演，很伪善吗？”

  他不置可否。

  我不自觉地摇摇头，说：“我不认同这种说法。道德不会给我带来幸福，它只会让我无愧于自己已经拥有的幸福。”

  “你不必约束自己。承认吧，像马儿一样，饿了吃草，困了睡觉，有何不好？这就是你的本性。”

  “你是说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我嘲笑道。

  “像马儿一样。这是生物的本性。”他重申。

  “可我想做一个人，万物的灵长。正是因为有了理智，我们可以因此对抗那刻在我们身体亿万万细胞的每一条染色体的每一个具有遗传效应的脱氧核糖核酸片段上的生物本能。”

  “不，你的道德是假的。和你讲两个故事吧。西方某地有这么个传统，犯人会被绑起来公开处刑，围观的人可以向他身上扔石子，直到他被砸死。一次，当耶稣路过处决现场时，他对围观人群说你们中谁若无罪，便可向他掷石子。结果人众皆散。第二个故事，在东方某地也有这么个传统。一次佛祖路过，对围观人群说你们若扔石子，便可无罪，结果大家都使劲扔石子。我编的。”

  “道德从来都不是用来约束别人的，道德从来都只是自律。我也一定不会借此来约束别人。”

  “可没有谁是道德的。你若是在第二个故事里，你不扔石子，大家会发现最后只有你是有罪的。你也会被绑起来，被扔石子，被杀死。”

  “那我假装扔一颗石子。这是为了自保。”

  “你还是扔了，不是吗？多行不义却富贵终生，广施恩德却不得好死，你选哪一个？”

  沉默。

  窗外隐约传来蝉鸣。

四

  “我希望自己不要被试探。”我有些恼怒。

  “你已经有答案了。”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人买了一个很美丽的玻璃茶几，他觉得这么美的茶几质量肯定有问题。于是他用手狠狠地摁在上面，茶几摇晃几下便回复了正常。他又狠狠地一屁股坐上去，没事。最后他抱来宠物猫猫，把猫猫从一米多高的地方扔了下去，还给了猫猫一个加速度。也够狠的哈。哐当，茶几碎了。猫猫抖擞两下，跑掉了，他看着满地的玻璃碴子，心里不屑地说，哼，果然有问题。”我顿了顿，“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当他决定试试茶几能承受多重时，茶几就注定要碎了。当你试探人性时，你就注定要得你想要的结果了。”

  “你的追求是徒劳的。”

  “我出生时便输了。也许你说的对，我最终是会腐朽，也许还会心灵腐朽快过身体腐朽。但我追求的是在我身体腐朽后心灵还能纯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圣人。”

  “圣人无欲，而我难以压抑心中的幽暗，所以我不是圣人。”

  “我挺讨厌孔子的。”他忽然话题一转。

  “我也是。但我对孔子的了解确实不多，所以我就不评论了。”我先是愣了愣，答道。

  他笑笑，不再发表自己的看法。生活老师像只大蝙蝠在走廊翻飞。我们草草洗漱，上床睡觉。

  闭了眼，我任思绪在星空飞扬。我越是反复思索，它越是给我的心灵灌输了时时翻新、有加无已的赞叹和敬畏。世上只有两种东西能让人如此赞叹和敬畏，一是头顶无尽的星空，二是心中永恒的道德。

  公德不必提格，私德却可不断追求更高。这种违背本性的做法是否更加体现了我的本性呢？看惯了黑暗的人，也不该习惯于黑暗，而是要期待黑暗中的光明。黑暗也不是让我们彻底地怀疑人生，而是让我们更加努力地去生活。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隐约之中我好像听见了内心深处的一声轻笑，和着窗外虫声唧唧伴我荡入梦乡。

  睡得真够晚，想的真够多。果然第二天的英语考试考的人直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