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三和

我与三和

        灯红，酒绿。所谓繁华，不过都市的面纱。我们，这些——在日未出时，就等日落的人，只属于夜晚。在没有阳光的时刻，我们才敢顶立仰望。因为，除了那片星空，不会再有谁，还相信我们的存在，曾也得到过，整个世界的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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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三和。三和。我反正，死皮赖脸地记住你了。

或许外人看来，你只是在深圳，龙华郊外的，某个不知名、不入眼的专属名词，连带“人材市场”那块日益破旧的挂牌，总将一并归尘。可，我是明白你的，打心里。

绝不仅仅因为，我们都一样被这世界边缘化。

都说，来到三和的人，就像走个过场。来了，离开，除了踽踽独行，再无别的选择。而我不一样，只因甘于苟活，就被奉为“大神”。还有的人，来这里只是为了，寻一个笑话。

其中，有冷眼旁观的行人，有指指点点的暇客，也不乏有心寒喧的“带善人”。事实上，这些人不过是想看热闹，误把我当成了主角。

也挺好。至少在他们冰冷的镜头前，我褴褛的背影第一次，有了些存在感。在他们的讥讽、与薄叹中，让我知道，原来我还活着，至少我还没死。

可事实呢，在三和，这个小小的世界，死去的，与活着的人，已几乎形成正比。因为有我，和几十上百号个我，在这块肯接纳卑微的土地上，抱团取暖。破罐破摔，自生自灭。

我和我，组成了所有，不可能的可能。比如，我们可以，为了尊严而放弃尊严。听起来似乎很纠扯。但这世上矛盾的事情本就很多啊。再如，又有谁能想的到——求生，想死，这二者竟可以安然共存？<再没比这更荒唐的事吧。>

三和，也只有三和了。

我来时就已知道——三和，就是我的星空，但它又并不完整。

      2

三和。三和。今夜想请你喝酒，可我又身无分文。

我没有身份，那张证早换了百十来块钱，只为能多醉几天。靠着酒精、尼古丁、免费wifi、伪造的身份，和出卖体力得来的日结工资，我才得以未停止呼吸。

在三和这里的生活，可以说复杂，也可以说简单——找好了日结工就做一天，时薪十几至三四十不等。领了百十块工钱就挂壁上好几天。周而复始，机械度日。某种角度看，也就约等同于，我所最不屑的，电子厂里的流水线。

如果不考虑吃饱、喝足、睡好，那么在三和，生存的成本就并不算高。

三五十可以活一天，几块钱同样也可以。素面四五块一碗，青蓝水一块一瓶，加上挂壁的床位十五元能睡一夜。在几个平方四到八人的“五星级”旅馆单间，有了蟑螂、耗子、虱子等熟悉的陪伴，极少会有孤独感。或者，到网吧花上十块钱通宵，玩几把dnf、cf、lol就天亮。睡大街则更省事，但有时也要避着点“龙华治安”。

派出所去了也有几次。还好影响市容，还不至于违法判刑，否则我恐怕要把牢底坐穿。

某穿制服的人，总会问我些为什么。然后教育引导，有理有据，井井有条。听起来像在好言相劝，我只觉p话一通。人为刀俎，而我这条，已板上钉钉的咸鱼，能说什么呢？

堕落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也，没法解释。

就如——

我拥有双脚，却不配行走。

我还没来得及学起身，你就扬鞭命令我奔跑。我好不容易，学会了爬，你又施加许多层重量，压在我的背上，强制我负重前行。我爬不动了，也无气可喘，只好趴下来，一动不动。你却问我为什么要趴，说不许趴，这是堕落。我不说话，都已经吞声默认了，而你还不罢休，穷追不舍地继续鞭打……

所以，我现在已体无完肤，你到底还想怎样？

      3

三和。三和。春天一去，再不回该有多伤，连花开都绝望。

这季节无论多美，终究不属于我们。就像阳光，永远不会出现在黑夜。

我们是一个，从来就被社会所排斥的群体。

说来讽刺，我们偏又在网上风生水起地，被封“大神”。在技术型的世界，包括游戏、音乐、IT等各个领域，所谓“大神”，就是指处于金字塔顶尖的人。而在三和呢，则特指我们这些——“废柴”中的最佼佼者。

我们之中也并不乏“人才”啊，说起学历，自初中辍学至大专被劝退的都有。虽文化程度不被认可，但难兄难弟的哥们，各个身怀绝技，堪比修仙。

有的可以连续几日不吃不喝，就躺尸一样，睡在大街上。也无须盖被子，不打鼾。在人来车往的闹市中，无欲无求，看破一切。等到治安人员来撵，才发现是真的没气了。这当然是“大神”中的最高境界。

而普通一点的，就如一顿饭撑个一天，一瓶青蓝水喝上几日，又或连续一星期，在网吧彻夜奋战。这能耐，已经非常人可比……

因为生活履历不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有人早早出来打工，到现在一无所获。有人因为赌博，把存款挥霍一空。有人毕业满怀斗志与憧憬，却被学校送进黑厂当苦工。有人还心存不甘，直到被骗到一无所有……

再后来。“无所事事，只想混吃等死”，成了我们信奉的教义。“就这样吧，做个底层渣滓”，成了我们恪守的信条。

说说我吧。我很沉迷于网络，上学那会，就经常逃课去网吧。有时，在网络，那方虚拟的“现实”里，我才觉得，有可能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先做个小小的“帮主”，努力成为“盟主”，再号令群雄，带领“四海兄弟”，冲上“光明顶”，在副本里尽兴厮杀，真的快意江湖、洒脱自如……

可在这年纪，一下机，从战场上抽身出来，出了网吧，则又有更甚的腥风血雨，把我支离破碎。我其实也明白。我本身就是个原罪，没有人能轻易救赎。所以——

三和。三和。有一件事，我可不可以，只说与你听——

我从来不敢触犯法律。我早被生活判了死刑。

      4

三和。三和。让我点完这支烟，在星空灿烂的夜晚，不去想余额为零的明天。

喧嚣的车站，喇叭叫喊中的人材市场，依然人山人海。

凭借虚假信息四处拉人头赚得盆满钵满的黑中介们，如一个个丧尽天良的皮条客。通往MIDE、HUAWE、TENCEN、SMASUN、FOXCON，以及深圳JASIC等一线工厂的大巴一清早就出发，狭小的车厢内挤满了一堆，一息尚存等待腐烂的肉体。

只有阳光不失公允地，映照在四五十层楼高的写字楼大厦的玻璃，与森严冷峻没人味的厂房屋顶。正如宽敞的康庄大道，一样有十分的包容心，既允许马莎拉蒂通行，也不阻拦蝼蚁类蛆前进。

世间已如此。有人声色犬马，有人“遍地哀鸿”。

……

我的世界，你不会懂。你，也没那闲心懂。

你哀我不幸，我已经麻木到暗无天日不值得同情。你怒我不争，我只是不想跟这cd的生活再进行无意义的辩驳。

可你还要变本加厉，借口舌来拳脚相向：

“年轻人有手有脚，你们凭啥装残废，一个个都猪油蒙了心才这样好吃懒做”，“就混日子吧你们，以后不会有好果子吃”，“你们想想这样，对得起爹妈的养育，对得起学校的栽培吗？九年义务教育全被你们糟蹋了”，“你们这些社会败类，低等人渣，一群窝囊废，烂泥扶不上墙的勒色。我要是你们早一头撞死在这，为啥不去死”……我认。

我认，我都认。

我对不住您。脏了您的眼。我错了。全tm是我的错。

我们就是光彩夺目、风光无限、生机盎然、身负祖国厚望的80、90以及00后中，为数不多的骨相可憎、辱没社会的畸形儿，或说十恶不赦、万死难赎的害群马。也许我们，生下来就注定是怪胎，注定该受尽折磨千疮百孔才有资格求摧毁。

有句话说，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所以，我认。

一切都该我们的。无论三鹿集团的奶粉，三色幼儿的乐园，“雷电法王”的电椅，还是豫章书院的黑屋。我们生来就该遭受家庭虐待、校园霸凌、社会欺骗。我们就该上高贵的野鸡大学，低三下四去申请各种补助，心甘情愿、任人蹂躏地被送进黑厂充当一天十几小时凉馊的人血馒头，一旦觉得廉价地活着没啥劲头了就该在FOXCON跳楼还被指着骨头骂心理扭曲……

……

三和。三和。今夜我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把烟点完。在入梦前。你可不可以，擦干我的泪脸。代我，向星辰道一声晚安？……

      20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