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扔到粪缸里去！”

  学生老是忘记写试卷的名字。发完卷子最后总有几张被弃之于讲台上无人认领。开始讲课了又被打断说自己没有领到卷子。屡次提醒批评还是有那么一批人记不住。我最终不再慈悲，收拾起无名氏卷，随手递给离我最近的一个学生，“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我忍住没笑。

她笑了笑，没当真。

“拿去啊！”

看看老师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她慢吞吞站起来，困难地走向角落里的垃圾桶去执行命令。她左顾右盼想设法寻找试卷的主人，后来偷偷把它塞给那个还不知情的学生，成功挽救了无辜的试卷。看着她为难的样子，我暗暗偷笑，心想为什么我妹妹当初就没有这么做呢？三十多年前的一幕突然跃出脑海。

我十岁，妹妹六岁。那时看一场电影挺稀罕的。电影票贵还不好买，连查票都相当严格。常有人在电影中途被打着手电筒扫来扫去的工作人员查出无票而带走。我却能常常大饱眼福，过足了电影瘾。由于个子矮，我只能看到大人们密集乌漆的脑袋。爸爸便给我做了一张小木凳，凳面垫上软软的厚布。加放在电影院的椅子上，刚刚好能清晰地看到屏幕。那种一览无余的满足感令我十分爱惜我的小凳子。可有一次我犯错误了，一定是很严重的错误，爸爸发怒了。最后他拿出我的小凳子，对我妹妹吼道:“明明，把它扔到粪缸里去！”那一刻我绝望了！但我绝不求饶，假装毫不在乎。我注视着妹妹，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了。只见她果真抱起我的小凳子！我开始在心里骂她。你真够狠心的！这是我的！我视线一刻不离妹妹，眼睁睁看她从我身边走过，却没有给我任何眼神或暗示。我万分着急但不能开口。在爸爸的监视下，她终于迈出家门。我家门口就有一个露天粪缸。我的心瞬间奔溃。我想冲上前去夺，“这是我的！不许扔掉！”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寄希望妹妹也许会假装外面走一趟，再把它藏在什么秘密之处，等风头过后再去拿回来。如果是我一定会这么做呀！我的心早已随着妹妹飞到了外面，想像着她到底在做什么。一会儿妹妹空着双手回来了。我死盯着想从她脸上看出点希望，可是她报告爸爸说已经把小凳子扔进粪缸了。我闭上眼睛。“叛徒！”我在心里骂她一万遍……

在教室里的我此时思绪万千。我对这个女生的命令像极了爸爸当年那个命令。这位学生最后挽救了自己的同学，妹妹却选择背叛了我。妹妹啊妹妹，你知不知道你的执行给了我沉重的打击？你知不知道小凳子是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就不能像眼前这位女生一样帮我保住它？其实爸爸也不希望你真的把它给扔掉的呀。爸爸亲手给我做的，他怎么会舍得扔了呀！他只是吓唬吓唬我而已呀，你怎么就当真了呢？我恨爸爸，更恨你！你们伤透了一个孩子的心。直至三十多年后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我不记得后来爸爸是否又给做了个新的，也许吧，忘了。我甚至又疑惑妹妹当初到底是真扔了还是并没有扔？或者是帮我藏起来了，好像也变得不确定了。台下学生们忙着做题，我忽然有特别强烈的想倾诉的冲动。我真想立刻把它讲给学生们听，“我有个故事，你们想听吗？”他们会一头雾水听得明白吗？要不找妹妹核实一下，虽然只有六岁，毕竟也是当事人。要么问一下老公，我这个故事他听过的话后来的结局他应该记得的。我决定先不打扰学生，世上真的没有感同身受。老公和妹妹呢？我选择妹妹，因为和老公沟通与和妹妹沟通时我们方言不同。语言是共同经历的岁月，不同的语言感觉会完全不一样。只可惜，最重要的当事人早已不在。不然，我一定抚着他的胡子好好问他个清楚，补他当年想要的女儿的认错。多少年想起这个男人，我都在梦中醒来泪流满面。唯独今天想起这件事我却是一直在笑，在笑。是幸福的笑。

我终于忍不住就在教室里压低声音给妹妹打了个电话。那头的她才听到一半就止不住笑个不停。

“这个梗，你都说过好多次了！哈哈！”

“你到底扔了还是没扔？”我也笑得不行，还得尽量憋着。

“我不记得了呀！我怎么知道啊？你说的是扔了的。”

“你确定？还是没扔，故意藏起来了？”

“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个心机啊！哈哈哈！就是我现在叫我儿子去扔东西，他看我生气的样子，他也不敢不扔啊！哈哈！”

……

今天累了，也没走出去，就坐在教室后面打的电话。这边学生听到我的声音，心里诧异于我的笑声和举止，那边我纠结三十多年前的一桩往事……中考在即的当口，手里一堆活等着忙的当下，那一刻，我固执地认定那件小事于我竟是这般重要，非得即时弄个水落石出。

之后我走出去，给老公打电话。

……

“……哦！知道知道！你都说过好几次了，反正听你说是扔了。”老公在那头叫到。

……

回到讲台上看我的学生们，我仍然满脸笑意。

“把它扔到粪缸里去！”哈哈！原来这么好笑。当初怒不可遏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竟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女儿太倔惹你生气了，你只想我认个错，我却逼你扔掉了女儿的宝贝，你又失望又内疚我现在才懂。当事人不在已无法再还原故事的细节，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谁有厚厚软软的看电影专用的小凳子，你们没有吧！那么久之后我才悟得，还算晚吗？当年我们互相伤害，爸爸，对不起！以后再想你，我会微笑多一点，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