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县罗店王子服，十四入泮早失怙。
平时外出母不允，萧氏未嫁凰就木。
会有吴生舅氏子，上元村外同眺瞩。
舅家仆来招吴去，游女如云迷人目。
有女携婢拈梅花，容华绝代笑颜舒。
注目不移忘顾忌，女去数武回头顾。
遗花地上笑语去，王生拾花险迷路。
藏花枕底倒头睡，不语不食愁煞母。
求神拜鬼人愈瘦，问医服药渐迷糊。
母问所由默不答，遂嘱吴生问子服。
吴至榻前王泪下，慰解诘问具实吐。
吴笑此愿有何难，兄代寻访病必除。
王生闻之遂解颐，吴生探访无眉目。
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渐康复。
数日吴来问所谋，诡曰其母是我姑。
喜溢眉宇问居里，但言西南山中住。
王生嘱咐再三四，饮食渐加日平复。
探视枕底花已萎，凝思把玩如在目。
怪吴不至写信问，吴生推托不肯赴。
王生恼怒悒不欢，母虑其病议娶妇。
略与商榷惟表妹，摇首不愿日盼吴。
吴迄无耗益怨恨，怀梅袖中负气出。
但望南行三十里，乱山空翠人行孤。
遥望谷底隐有村，舍宇无多皆茅屋。
北向一家门前柳，墙内桃杏间修竹。
野鸟啾啾花香溢，意是园亭遂止步。
见有巨石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呼。
一声小荣娇欲滴，又见女郎西园出。
杏花一朵俯首簪，举头见生含笑入。
审视即是上元女，欲呼姨氏怕唐突。
坐卧徘徊忘饥渴，盈盈望断朝至暮。
时见女子半露窥，忽一老妪扶杖出。
顾生便问何处郎，辰刻至今意何图。
生起揖之曰探亲，老媪聋聩生语复。
媪问贵戚何姓氏，生不能答意踟蹰。
媪不以怪邀进门，啖以粗粝留暂住。
且待明朝再探访，生方腹馁喜从入。
白石砌路夹道花，片片落英堕阶除。
曲折而西又一关，豆棚满庭绿扶疏。
粉壁如镜客入坐，窗外海棠探入屋。
即有人自窗外窥，媪唤小荣速作黍。
外有婢子噭声应，媪曰外祖可姓吴。
闻知媪惊是吾甥，尊堂我妹音讯阻。
生曰此来即为姨，忘询姓氏真糊涂。
老身秦姓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
伊母改嫁遗我养，颇亦不钝少读书。
嬉不知愁无教训，少顷来拜请见恕。
婢子具饭鸡肥嫩，餐已媪曰唤宁姑。
良久户外隐有笑，媪唤又笑久不出。
婢推以入犹掩口，媪嗔责女失礼数。
宁姑忍笑生先揖，媪曰姨子王子服。
生问妹子年几何，女笑弯腰站不住。
媪又代答年十六，呆痴如婴曰宁姑。
生曰小于甥一岁，媪曰得非甥马属。
又问甥妇答曰无，媪曰婴宁亦无夫。
王生无语目婴宁，婢笑王生不瞬目。
女笑约婢看碧桃，以袖掩口闻碎步。
媪起唤婢铺幞被，甥来不易可留宿。
如嫌幽闷有小园，若想消遣有书读。
舍后果有园半亩，杨花满径细草铺。
草舍三楹花木合，穿花小步闻簌簌。
仰视婴宁在树上，见生狂笑欲堕树。
且下且笑不能止，方将及地手失扶。
生扶暗暗捏其腕，女笑倚树难行步。
生俟笑歇袖出花，女接花曰花已枯。
生曰妹赐不能弃，以示相爱不忘初。
上元相遇思成疾，自分无缘化异物。
女曰至戚何所惜，待兄行时花带足。
生曰妹子何其痴，我非爱花爱宁姑。
女曰至亲自然亲，生曰吾爱指夫妇。
女问夫妇有何异，生曰共枕同床铺。
女曰生人睡不惯，婢至生恐遂遁出。
少时二人会母所，母问何往饭已熟。
女答园中共闲话，大哥欲我共枕褥。
生窘目瞪女微笑，幸媪不闻犹叨咕。
生转他词悄责女，女曰岂得背老母。
寝处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以悟。
食竟家人来寻生，两驴欢叫频催促。
生久不归母始疑，村中搜遍踪兆无。
吴忆曩言西南山，凡历数村至此处。
生适出门正相遇，便入告媪偕女出。
媪喜得甥携妹去，夙愿得偿朝思暮。
呼宁笑至媪佯怒，乃促婴宁去装束。
又饷酒食送家人，嘱宁学诗事翁姑。
二人遂发至山坳，倚门北望媪送目。
母睹姝丽惊问谁，生以姨女告之母。
母曰吴郎前言诈，我未有姊在别处。
女曰我父为秦氏，殁时记忆很模糊。
母曰我姊适秦氏，殂谢已久何生复。
面庞痣赘细诘问，疑虑之间又问吴。
吴询得故惘然久，吴问此女婴宁乎。
吴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鳏居祟于狐。
狐生一女名婴宁，襁褓在床众目睹。
姑丈殁后狐时来，后求天师壁粘符。
其后狐遂携女去，莫非狐女是此姑。
但闻室中吃吃笑，母曰此女憨乎乎。
母令见吴女犹笑，面壁多时方出户。
展拜回屋放声笑，众妇粲然笑满屋。
吴请往觇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无。
忆姑葬处似不远，坟垄湮没辨不出。
母告吴言女无骇，吊其无家憨笑故。
令与小女同寝止，侵早问安亦无殊。
善笑禁之不可止，女红精巧令人妒。
嫣然狂笑媚不减，乐坏邻女和少妇。
择吉合卺恐为鬼，日中窥影无异处。
至日华妆行妇礼，笑不能抑遂免俗。
生恐女泄房中事，女秘不宣不糊涂。
值母忧怒笑即解，为婢求情免鞭楚。
爱花成癖遍寻觅，窃典金钗购无数。
数月阶砌篱厕满，庭后木香花气扑。
婴宁攀摘供簪玩，母见辄诃女如故。
一日邻子蓦然见，凝注倾倒两腿酥。
女不避嫌抿嘴笑，邻子谓女意己属。
女指墙底笑而下，邻子以为示约处。
及昏而往女果在，就而淫之锥刺股。
痛彻大号仆地倒，细视非女一树窟。
邻父奔问呻不言，妻来告以实缘故。
烛见巨蝎翁捉杀，负子至家半夜卒。
邻人讼生藏妖异，邑宰爱才知其笃。
邻翁诬告将杖责，生为乞免遂放出。
母谓女憨又轻狂，欢喜过度忧患伏。
邑令神明幸不累，若质公堂儿颜无。
婴宁正色誓不笑，母曰笑须有缘故。
由是女竟不复笑，竟日亦未有凄楚。
一夕对生哽咽曰，生我狐母养鬼母。
老母养我十余年，岑寂山阿九泉孤。
倘不惮烦使合葬，妾无兄弟恃我夫。
相从虽浅情意深，爱我夫君疼我姑。
生虑坟冢迷荒草，女言无虑妾有数。
刻日夫妻舆榇往，荒烟错楚指媪墓。
果得媪尸肤犹存，婴宁哀痛抚尸哭。
归寻秦墓遂合葬，是夜媪来生梦寤。
女曰妾夜亦见媪，嘱媪切勿惊我夫。
生曰何不留汝母，女曰畏人阳气足。
生问小荣答亦狐，留以视妾摄饵哺。
心里感激常挂念，母云已嫁为人妇。
由是岁值寒食日，夫妻拜扫无阙如。
逾年生子在怀抱，见人辄笑似其母。
异史氏曰：
孜孜憨笑看似傻，墙下惩恶谁敢侮。
至念养母哭何哀，得无笑中一隐姑。
窃闻有草嗅则笑，世人名之笑矣乎。
若从山中移进房，合欢忘忧愧不如。
更别提那解语花，惺惺作态无人顾。
（原文4065字，译诗2293字，2024.3.19.16：03.初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