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要是寻人家，得让他给咱家盖房子，不盖就不能跟他。”寻人家就是找对象的意思。
这么多年了，我自认为已经对奶奶“百毒不侵”，可以波澜不惊地听她扯东扯西、颠倒黑白了。可她说出来那番话的时候，我还是被惊笑了。
我和弟弟刚去摘槐花回来。我在屋里换鞋子，奶奶站在门口跟我说话，弟弟在奶奶身后咧着嘴笑。我想起来了，前几年奶奶对我还没高中毕业的妹妹说不要急着找对象，万一弟弟以后找不到对象了可以换亲的时候，弟弟好像也是这样笑的。是那种融合了“奶奶好搞笑”“奶奶好爱我”“姐姐好可怜”“我才不会这样”等等想法的笑，带着点尴尬，带着点被宠溺的开心，也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善良。
和妈妈在意对方的人品家室还有我们家的面子不同，奶奶只在意我们家能得到多少实惠，四舍五入就是我弟弟能得到多少好处。
有次回家我上厕所出来，听到奶奶在屋里跟我弟弟说：“你问你姐要钱，她会挣钱，她挣的钱都是你的。”接着是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声音，奶奶在给我弟弟分我带给她的吃食。我转过身在院里找了个舒服的地儿，开始坐着玩手机。
没什么好伤心的。在奶奶的世界里，传宗接代大过天，我不可能希望她拉着我的手说女孩子在外面不容易，要照顾好自己。
02，
也不是说反话，我是真的不伤心。就她跟我说让我找对象给我家盖房子，我也只是觉得好玩。因为她真的是有认真在想这件事的。
“让他把砖拉来，钢筋拉来，用大车拉。”
“买窗户，买门。买双开门。啊，我说你听着，得双开门啊！”
“外头人会挣钱，让他弄，你妈在家不会挣钱。你看你回来家里都睡不下，都把你弟挤到猪窝里睡了。”
“可不是我这样说的，村里人都这样说，你大伯，老张，都说得让他盖房子。”
耳聋心不聋，奶奶的思路很清晰。前面讲的是在规划，后面讲的是在说服。我脸上堆笑，满口应着。本身就无从说起的事儿，先不说对象不对象的，家里宅基地上的房子已经被拆了，本儿都上交了，怎么也不可能让再另起一座房。
但奶奶不知道，她只知道找块地就可以盖房子了，因为已经被拆了的那座房，就是我的爸爸和叔叔们亲手盖起来的。自己找了块地，再用别处的良田换了挨着的一块地，挖山平地打地基，三间上屋两间厦子，慢慢就盖起来了。
所以她觉得只要她不去住镇上分的房子，家里就还可以盖新房，红砖平房，大玻璃窗，双开门，里面住得下好大一家子人。
可以想象，每一个喝过鸡蛋茶吃过早饭的上午，每一个所有人都下地了的下午，每一个太阳落山月亮慢慢升起的夜晚，都有可能是她画房子的时间。她在我们都不在家的漫长岁月里，依靠自己一生积累的经验，一点一点地描绘她心中的那座房子，然后把希望交到我身上，交到我对象身上，也可能交到我妹妹对象身上。
我毫不怀疑，在很多个瞬间，她的脑海里也曾浮现过我弟弟在那座房子里娶妻生子的场景，人丁兴旺，四世同堂，像祖祖辈辈曾经经历的那样。
03，
我曾讲过我奶奶好几箩筐的坏话，因为我不曾见过别人家的奶奶像她这样，经常无理取闹，总是颠倒黑白。那些对我们家来说十分日常的事儿，说出来都比那些胡编乱造的种田文要离谱得多。
比如她早年经常闹脾气不和我们同灶，一天晚上她自己腌了一碗白菜心，第二天早上被盐塌下去了小半碗，她端着碗找我妈理论，说我妈偷吃了她的腌白菜。
比如有次她自己东西找不到了说是我妈偷了，我妈进她屋帮她找到了，她说是我妈刚才偷偷放进去的。
比如她一到过年就寻事闹一回，哭天喊地，嚷嚷着没人管她死活，没人端吃送喝，村里人都被吵得过来哄她。
……
以前我总跟着我妈被气哭，特别是她闹着不吃不喝的时候，又气她颠倒黑白胡乱攀扯，又怕她身体受不住再生出点病来。后来有次她闹脾气我给她端饭吃，她抡起胳膊把菜碗上的馒头打到门前土坡下，我脾气也上来了，什么也不干，就坐那儿盯着她，看她哭。
我这才发现，那哪里是哭啊，都没有泪，只是嘴上功夫。
“嗨呀……没人管我呀……老天爷啊，爹啊，娘啊……连碗稀汤汤都没人给我端呀……”
她用袖子遮着脸哭，跟唱戏一样。“唱”了一会儿以为我走了，就一边放低了声音一边偷偷地瞅，一看我还在看她，眼睛滴溜儿一转就又开始“唱”起来，当下就把我逗乐了。
从那以后，我才变得佛系一些，真正把她当“老小孩”宠着。许是心态变了，许是这几年她确实比以前好一些了，也可能是我不像上学时那样经常回家了，总之我们也有了点祖孙和乐的感觉。
回家我给她带吃食，离家她给我装鸡蛋，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连带着她让我对象给我家盖座房的事儿，也变得十分可乐。
04，
离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听到奶奶在跟我妈交代：“你闺女那事儿，你可得说啊。”
“啥事儿？”我妈还不知道盖房子的事儿。
我在边上跟我妈讲，我妈听了也是笑，故意拉着奶奶的胳膊问：“咋说呀？”
“你知道咋说！”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甩掉我妈的手，把身子扭到了一边，我们偷偷笑起来。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外面干活，奶奶一个人带我，我应该也经常这样吧，不知道那个时候奶奶是怎么笑我，又是怎么跟别人说起我的。
走的时候跟奶奶告别，奶奶让我放暑假再回。我工作多年，解释过很多次，她依然以为所有人都要放寒暑假。
所以我也没必要否认什么，解释什么，反正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会坚信我对象可以给我家盖座房，红砖墙，玻璃窗，双开门，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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