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四少
越来越觉得父母一年比一年苍老，身体也开始不断有各种小毛病。
父亲因为常年的抽烟喝酒，上排牙齿脱落，吃不了任何硬的食物，包括他最爱吃的锅贴和莲藕，以及猪骨，实在嘴馋的时候他就用手一点一点撕了吃。母亲前几年做了子宫肌瘤的手术，常年伴有头疼、腰疼等早年落下的病根，以及饮食失衡导致的高血压、高血糖等中老年常见疾病，长期靠药物缓解。平时的饮食不能吃甜，不能太咸，不能太油腻。
去年父亲出了意外，差点没能活过来。虽保住一命，但完全丧失劳动动力，语言能力，并落了轻度的半身不遂，意识模糊，无法再做任何事情。平时闲不住的他，后半生也许只能安安稳稳呆在家。
母亲只读过两年书，没什么文化，认不得几个字，胆小怕事，一直在家带孩子洗衣做饭，出门最远的地方是去菜场。父亲出事后，她又多了一个照顾父亲的重担，就更无法走出家门。
家里有台老式的电视，是父亲出事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因为没有安有线，只有几个频道，还常常因为没有信号要转动半天信号接收器。刮风下雨的天气直接就没台。喜欢看电视的他们就只能听天由命，熄灯睡觉。就这样，他们也不舍得安装有线的那300块钱。
我跟母亲说要买一台电视，她总是不让，我知道她是为了替我省钱，知道我因为父亲的事欠了外债，且还未成家，以后更需要钱。过几天，我又说想买台电脑，要写字，母亲则说，需要就买吧。她总是把该花给他们的钱省下来，让我去买我需要的东西。
父亲则更是不能接受我们往家里购置新的东西。前些日子弟弟说要买一台冰箱，他虽说不出话，但用态度表示了反对，又用手势表示可以去废品回收站买台旧的用。知道我要买电视，就更是火冒三丈。我生气地跟母亲说，想孝顺你们也不行。我知道，家里只要父亲在，就别想添置新的物件。后来又跟母亲交代说，以后什么事都别让我爸知道。
家里有很多物件，都不是新买的。煤气灶，菜厨，衣柜，床，三轮车，电瓶车，小孩的玩具……几乎都是父亲出事前一件一件淘回来的二手货。我知道他们那代人是从苦日子里走过来的，对贫穷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对金钱有天然的依赖，花起来就格外小心，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瓣花。
父亲的节俭在家里是出了名的。即便晚上一家人吃饭，他也要把厨房的灯关了，连带着顺手把我屋里的灯也关了，说没人开着浪费。我就跟他理论，他振振有词地又说，你看着不起眼，一年呢，十年呢。我说，即便你一天省一度电，一年才360度，也才360块。你少喝点酒少抽点烟也都有了。戳到了他的软肋，他就气昂昂的不说话了。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弟弟的孩子一说要玩具，他先后就买了两个大的电动车，花去五六百元，他要辛苦好几天才赚得回来。但花给孙子的钱，他不心疼。母亲说，你爸早上出车连包子油茶都不舍得吃。
而母亲则是另一番节俭。早几年，她去菜场从来不是去买菜，而是去捡菜，常常捡很多菜叶回来。偶尔还有茄子、辣椒、西红柿、土豆、豆芽等。再后来，我不让她再捡菜，她就总是买很便宜的蔬菜水果回来，不是老了，就是坏了，我总是因此与她大吵。她并不生气，她知道我是想让他们吃点好的。
有一次，我在网上买了一家火锅的两张券，快过期了还没用，就想着带他们去外面吃顿好的。没想到他们都说不去。我就说，不去就浪费了，我买过了。他们这才同意。而吃火锅的时候，菜还没上齐，父亲就吃好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享受生活，他也从来没有在那么干净的场所吃过饭。我看到他神情有点紧张，有点不自然，吃完就比划着要回去。母亲也说，这火锅也没啥，还花那么多钱。她理解中的吃饭是要吃饱，而不是吃好。我知道，他们都是挨过饿的人，填饱肚子是他们吃饭的首要目标，也是唯一目标。
父亲出事前，我给他买过一件衬衫，不算贵，但对他来说足够买五件的了。母亲说，那么贵的衬衫，还是件白色的，你爸干那个脏活，怎么舍得穿。后来，父亲的确没穿那件衬衫干过活。那件衬衫成了他在家里来客或去别人家做客的最体面的穿着。我要给母亲买件衣服，她说，不要你买，我自己买，你买了不能穿又浪费。母亲因为身材偏胖，很难买到合适的衣服，就常常以此为借口，不让我们买衣服给她。她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十几二十元一件买来的，很便宜。
我并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只是觉得他们老了，该享福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人如今都有各自的生活，无法日日在他们跟前尽孝，就总想着给他们添置点什么。我想，有电视陪伴，也许他们不会太孤单。他们一生在土里刨食，风雨霜雪全都经历过，那是生活在底层的人无法摆脱的宿命。到了老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替他们做主，为他们添置一些他们从前舍不得买的物件。
我一直想给他们买台电视。他们一生也许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没有见到过外面的世界，电视，也许可以让他们坐下来，好好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想到这，我没有再跟母亲商量，顺手在网上下了一个电视的单。我做好了被他们骂的准备，至少他们有一台真正的电视可看了。
其实，我还有个大一点的愿望，想在父母还走得动看得清的时候，带他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让那些在电视里出现过的景观真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只是担心，他们不会同意。每次我说要买什么，母亲的第一反应就是问我要花多少钱。我总是支吾着遮掩过去。
我还知道，无论我们兄弟姐妹多大，生活在哪儿，在父母的眼中，我们永远是孩子，是他们的全世界。他们的世界里永远只有自己的孩子。而我们的世界里，却不全是他们。我们有自己的工作、生活、朋友、圈子。他们陪伴我们成长，我们却做很难陪他们变老。
我与父母因为生活琐事发生过无数次争吵，每次事后，我都为自己的冲动后悔，觉得某些话刺伤了他们，可又抹不开面子承认错误。而我知道，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原谅我。原谅我的不懂事，原谅我的伤害，原谅我的不孝。
晚上回到家，我跟母亲说，我买了一台电视。不等母亲说话，我又说，是做活动买的，很便宜。平时都要好几千。然后，我又说了一大堆话，总之就是一句话：这电视物超所值，很值得，今天不买，以后都不会这么便宜了。等我说完，母亲轻轻地问一句：要一千多吧？原来，她最想知道的还是花了多少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