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花

我对父亲的一个好感，或者说父亲的一个优点，得益于洗澡红花。

那时在老屋，父亲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扫地。父亲拿着快磨损秃了的高粱条扫把，从屋檐向外扫到院子。总是一边扫，一边唠唠叨叨，无来由的轻骂，牢骚埋怨，倾诉着他对家庭的不满，也表达了他对生活的无奈。一大早，其时不早了，农村八九点钟，勤快的人家早出门干活去了，或者是翻了一片地回来吃早饭。每当这时听到父亲不急不慌的只顾轻骂，我常投以厌恶的目光。我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像个女人一样喜欢喋喋不休呢？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沉默，只是忍受。我怯懦寡言的性格跟家庭环境不无关系。

紫茉莉

父亲扫到院角门后边，墙檐下有几盆花，花盆是没了底的铁皮脸盆，破损的陶罐，不怎么规整，显得十分随意。可那花却开得很好。红花绿叶，给暗旧的老屋土院增添了不少颜色。花也就两种，一种是指甲花，一种便是洗澡红。这几盆花是父亲种的。父亲每次扫到这几盆花前，总给它们拾掇一下，花盆土上有一层茶叶渣，父亲喜欢喝茶抽烟，茶叶渣自然是他倒的，似乎是给花施肥。洗澡红花与指甲花在一起，绝对是一种风景。这个时候的我，望着站在花盆前的父亲，才变得和气，自然的把幽怨的目光给收回来。

那个时候，同一个大门楼里住着的十几户人家，无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扒土种地过日子。晚上点的是煤油灯。为了节省，放学的孩子，收工的大人，趁天将黑未黑，擦黑时分，烧水洗澡。

将木澡盆放在院前屋檐下，我一边擦洗，一边惦记着妈妈在厨房的饭菜有没有做好，而眼光总有意无意看见院角地的洗澡红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那花儿开得一片红艳，绿叶映衬间，像一支支小喇叭在吹响。因它开在傍晚，开在我们洗澡之时，洗澡红花的名字就这样叫出来。

那时我年少懵懂，不曾有心去注意洗澡红花，以为平常不过，像平常的日子一样，没有半点波澜。几盆花而已，可有什么呢。

人到中年，不禁常常回想起老屋的岁月，院角的洗澡红花则成了不可忘却的一件事物，它代表着我的童年、少年的美好回忆。

洗澡红花真正引起我的注意，是在我开始写作之后。一次，在林清玄的文章中，读到他在傍晚专门坐等煮饭花开。林妈妈颇为惊奇，说，我养了那么多的孩子，还没有一个孩子像你这样傻的，坐等半天，去看煮饭花开的。林清玄对妈妈说，听说煮饭花是在煮饭的傍晚开，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真是一个傻孩子，只是大人不知道这个傻孩子自有他的趣味。

从这件事看出小时候的林清玄特别纯真，特别好奇，喜欢观察新鲜事物。从他的文章，也感受到他良好的家庭氛围。虽然父母是农民，在爱的鼓励下成长，使得林清玄成为自己，成为一名情感细腻思想丰富的作家。换句话说，一个人能不能成器，家庭的影响占一部分，但并非绝对，主要还是在于自己。这好比种子。千千万万的同一种子，看起来是一样的，然而内质是千差万别的。这种差别的原因我不能够说出来。打个比方，品性气质每个人都不同。有的人就是敏锐多情，有的人麻木无感。兴趣喜好不同，事物注意力有异，所走的路自然不同，认知世界也就不同。

也是从这里，我知道煮饭花就是洗澡红花，学名紫茉莉。林清玄是我喜欢的第一位作家，也因此，洗澡红花自此便在我的心中有了一定的位置。

近日，读汪曾祺《晚饭花集》。以“晚饭花集”作为书名，自然有所指。即茶余饭后，自在闲余时而作而读的文章。有一篇写的就是晚饭花。

文中的晚饭花，从描述来看，就是老屋院角的洗澡红花，就是林清玄坐等其开的煮饭花，即紫茉莉是也。

不过，文章并非写晚饭花本身。这正是汪曾祺，而不是别人。汪曾祺的散文是不同的，不同在于生活情味浓厚，能叫一个不热爱生活的人热爱起生活，能把一个对生活麻木的人唤醒。譬如《槐花》，不是写槐花本身，写的是养蜂酿蜜的夫妻和他们的生活。晚饭花一文有点相似。主写的是人，少年时的一种纯真情感。

写李小龙对王玉英的喜欢。王玉英总是坐在有一排晚饭花的井巷口绣花。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我们读来就觉得，晚饭花很美，坐在晚饭花前绣花的王玉英很美，一定是美的。从写作上讲，如果没有这样的感受，又怎么会写得出呢？

王玉英的身子长得好，李小龙喜欢看。每天放学经过，都可以看见王玉英。喜欢的人，都想看。

可是，王玉英有人家了。许给了一个油头粉面有点才气有点流气的钱老五，人名声不大好。可王玉英心想着，等自己嫁过去，钱老五就会改好的。

“有一天，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王玉英就这样嫁给了钱老五。“从此，这条巷子里就看不见王玉英了”。

“晚饭花还正开着。

李小龙觉得她不该出嫁，不该嫁给钱老五。他很气愤。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李小龙眼里的晚饭花，开得很忧郁。原来的美没有了，消失了。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一种感叹吧，在情犊初开，对异性朦胧好感的少年时。然而，现实的发展常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况且，那个默默喜欢的女子，并不在意你，心另有所属。再说，女子总比男子成熟得要早一些。遗憾在所难免。

一想起，洗澡红花仿佛还开在老屋院角。只是坐等看煮饭花开的人已不在了。倒是晚饭花，开在岁月中，总能让人品尝到生活的特别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