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真没骗你李玉峰的皮鞋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皮鞋。
我奶妈小时候告诉我。一个人死了，村里的人都会说这个人去了北京。因为北京是最高领导人安葬的地方。活的时候没得选，死了希望体面点。
但村子里真的有一个人去了北京。是活着去，后来又活着回来。这个人就是李玉峰。我七岁那年李玉峰就从北京回来了。
李玉峰那张脸看上去挺年轻，但头发一片雪白。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这个人在酒缸里已经淹到到发际线了。
每次出门，李玉峰总会走到村口那里，踩着我们村的村口石碑向城市方向望去。有点像最高领导人和古代皇帝登高远望指点江山的感觉。穿堂风从他脚下穿过，晚礼服被吹的翩翩起舞。偶尔会有几只绿头苍蝇在他脚边萦绕。
我严重怀疑李玉峰皮鞋抹的是猪油。不然怎么会招来那么多苍蝇。李玉峰从高高的石碑上下来后，中午会去我们村里的小卖部买酒喝。每次走到小卖部门口总会大声呼叫老板娘：“您吉祥，一包五毛钱的花生，留半包下午，给我半包就好，再拿一斤地瓜酒，明天用三斤地瓜和您顶替酒钱。”
“诶，去过北京的人就是不一样。”老板娘穿着运动背心，弯腰下去打酒的时候，全村人都看见山峰在晃动。村里还没结婚的男人都说，那是最美的风景。
李玉峰已接近70岁还没结婚。偶尔也会提醒老板娘，注意春光乍泄。老板娘邪魅的诡笑：“看的见又拿不走，怕啥？”
每次喝酒李玉峰都会在台球桌上盘坐着，给我们这些小孩讲起他的北京故事。后来我长大了，把这个故事称之为北京爱情故事。
2.北京人是这个地球上骑单车最厉害的人。他们早上晚上都骑单车。李玉峰在医院门口每天都看到一大堆人从他跟前流过，像水一样流过，密密匝匝，一会儿摆成一字形，人们都低着头。有时候我想看清楚一两个人的脸。都没来得及。那单车的速度，比镇上骑摩托车摔死的阿狗还要快。我们把李玉峰围在中间，就像从西天取经回来的唐僧，我们就是那些听经的小和尚。
我问李玉峰：“李哥。为啥你去当保安，不去当领导。我爸说当领导才好。保安都是狗。”
李玉峰按辈分是我哥。他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用嘴巴吹掉多余的花生屑，用两颗门牙轻轻的喳了小口。小心翼翼的咽了一口地瓜酒，说道：“你爸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当狗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在门口当保安，我觉得挺开心。每天完成自己的使命。下班回去后看看书，喝两口酒。这样的生活就够啦。
你要记得，孩子。当你知道为什么而活，你就能忍受一切生活。何必去争那些让自己累的生活呢。
我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继续往下说。
我当保安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喜欢我。我知道她是喜欢我的。当你遇到喜欢你的人，看对方的眼神都是带着电流的。
那天北京没有雾霾。其实北京很多时候都是朗朗乾坤，白云白过你奶奶吃槟榔用的石灰粉。她穿着一身银行工作人员的正装，匆忙的从我身边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道，这种香水很少有，又像是洗衣服没洗干净的肥皂水。我寻着气味扭过头，发现她在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了三秒。便扭过头假装正经工作。那天晚上下班，我沉思的走回去，经过那条施工的小路，看见她穿着黄红色大裙子站在被大楼遮住半边的月亮中。
她是我年轻时的一个美丽小姑娘，那天晚上，她浑身是汗湿。泛着一股肥皂水和风油精的味道。她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忍不住回头问，你也住前面吗？她说，是的。我又刻意的绕了一个弯，发现她还在跟着我。那一刻，我知道，我要恋爱了。
就这样，我同这个北京女孩生活在一起。说真的，实际上，我连她叫什么名都不知道。
我从不把钥匙给她。她总是等我，有时候我故意在外面喝酒喝得很晚才回来，差不多过了午夜，想以此考验她，但我刚开门，就有一个黑影一闪。我知道她进屋了。
我住的是地下室。在北京当时有保安宿舍，但我执意不和那些低俗的思想同流合污。孩子们你们应该知道的吧？他又喝了一口酒，对视着我们找一些肯定。
“知道知道。继续讲啊李叔，别打广告。”
说到哪里了？哦，地下室，那里很憋，没什么人味。绿色硬底沙发前摆着小酒桌，上面有一个半空的罗斯福8号啤酒瓶。一碗已经融化的冰块，三个一次性塑料杯，两个塑料杯里还剩一点点啤酒和一个塞满烟头的烟灰缸，有些烟头上残留着口红。
每天晚上回来后。我总是和她谈论着哲学。从《易经》谈到尼采再从尼采谈到诗词歌赋。我不确定她懂不懂。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她就一直盯着我看。那些我说出去话，像村里收割水稻后废弃的稻糠，丢在田野里，漂浮在里面的水面上，没有一丝丝波澜。
3.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恋爱。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我还没摸过她的手。但当时我已经准备好。再干两年，存点钱带她回老家。买两只小鸡养着。鸡养大了就变成鹅，鹅养大了就变成牛。有牛了就拿去卖。卖掉牛就给她买一辆自行车。我每天就在村口送她骑车出门，晚上在村口迎接她回来。我会穿着晚礼服，出门前把皮鞋再擦一次。
可是那天晚上我回来打开门。没有一个黑影闪过。我心里有些不安。决定出门找她。这才猛然想起，我连她叫什么名都不知道。我四处打听，沿着北京古老的城墙不停的摸索，有时候会闭上眼睛企图在空气中寻找一些味道。像一只可怜的狗伸直了脖子。但再也找不到了。
那天我又惶恐的举目四顾，看看正在保安亭周边正在劳动的男工女工们。阳光透过玻璃墙照在他们身上，色彩鲜艳的裙子内裤看着让人眼花缭乱。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飞过来北京觅食的鸟儿，像翠鸟，也像五彩斑斓的田鸡。
我想，和我住在一起的这女孩子可能也是众多鸟中的一只。不过她比较特别。她的羽毛闪耀自由的光辉，笼子关不住她。
4.第二年的春天。天很蓝的那个下午。我坐上了飞回海南的飞机。我答应过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坐一次飞机。
我还记得飞机遇到云层。不停颠簸。我脸色煞白吓坏了旁人。为了故作镇定。我下意识的用手敲打着座椅，拍着节奏。可没想到，旁边的一个像你们般发小的小女孩儿大声对着我喊：“叔叔，叔叔，你不要打飞机，你干嘛打飞机。”边说边流泪。飞机上的人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种眼神。后来回到家和你村子里几个叔叔去按摩才知道。原来打飞机是那种意思。说来也巧，在按摩院我闻到了，那个曾经的那女孩子身上的味道。
“哎。你们还小。和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明白。”李玉峰冲着我们摆摆手。
地瓜酒快喝完了。李玉峰一个单手撑着台球桌。像我哥飞过学校围墙一样的跳了下来。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个狗吃屎。
李玉峰笑了笑说：“故事就讲到这。明天再来。来早点，每人拿半斤地瓜，知道没。”
“知道啦！！！”我们异口同声的喊着。
李玉峰用手擦了擦皮鞋。嘴里念着，我要去村口维护一下治安了。有什么重大事情再向我批示。
5.今年回到村里。突然想起已经十多年不曾见过李玉峰。便在群里发个微信。
“李叔去哪了，叫他今晚出来讲故事啊。”那是大年三十晚上。
手机沉默了好久屏幕跳出了一则微信。
“李叔去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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