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人

曾经有一份动人的故事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他。

她这样说着，拒绝了他自以为感人的故事。她说，她曾看到过一个如梦中期望般的故事，她不会再对其他故事动情。

她是故事人。故事人即是故事。她生自故事，长在故事，逃出故事，却又寻找着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她生的俏丽，内心如赤子。一副天生高贵人物的面孔，黑色卷毛的发丝却在告诉人们她也只是普通人。她身上的曲线跌宕起伏，一直到最恰当的地方戛然而止。肤色是纯洁的雪白，一双大师描摹出的眼睛却深邃而透射出赤诚的目光。

在见到那个故事之前，她总说，一定还有个故事，我没看到过，却令人流连忘返。她心中的目的地，在那崇高的山峰。她不喜欢充满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的地方。她希望，那个故事中的人们过着恬淡的生活，却又从不向命运低下高傲的头颅。那里的那些情节让他们尝过千百种苦难的滋味。大浪淘沙般的波折却只使他们内心中的光芒熠熠生辉。不是传说，也不是神话，那只是普通人的故事。那些人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却让自己身上的血红细胞热烈欢腾。

那只是普通人的普通日子，默然地抗争着世间的不公，却让人们失声痛哭，感喟着原罪与报应的因果螺旋。苦难袭来，有的人败下阵来，有的人向恶魔乞讨力量，有的人祈求上天的帮助，有的人总结命理之玄奥，有的人借助血亲逃过一劫，有的人无所依靠却无所畏惧。诸生皆苦，是刻印在这故事中唯一的烙印。无所论说，是这故事的原则。宇宙般恢宏，是她期待的体验。

她想，这是只有神明才能写出的故事，因为，只有神明，才能创造宇宙，才能在无限的世界中畅游，才能尝遍世间百态，才能挥笔而成字字珠玑。

他，出身卑微如草芥，是一个三流作者笔下的流水账废稿。他做事优柔寡断，一如他幻化出的人物平庸无奇。他思维陈腐不堪，好似他经历中的情节寡淡无味。然而，就是这样的他，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被爱之闪电击中心脏。他打算追求她，却深知臃肿的自己一无是处。于是，他苦苦哀求自己的作者让自己变得帅气。作者嗤之以鼻：“再丑陋的故事也是浑然天成的，自助者天助。”便把他从家中扔了出去。

他惊恐万分，却又喜悦不已。他竟从那个作者的笔下脱离出来。于是，他开始自我革新。他日出之时聆听百鸟的鸣声，日落之时静看云霞之绚烂。他于风声起伏之中感受生命的节奏，他在雨水淅沥之中接受灵魂的荡涤。他开始和那些优秀的故事们来往，他学习着那些人物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问他们的经历，他试着体验那些体验。许久之后，他已然熟悉了情节的拿捏，他改变了自己的身段。他也变得刚强了许多，他幻化出的人物们有血有肉，生龙活虎。他还在每天的静坐之中悟到些许人生道理，小心地藏于胸中。

终于，他鼓起勇气向她告白。她打量着他，身段匀称，肌肉突出，有起有伏，目光温和，面庞帅气。她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了那些人物，有的充满活力，有的面如朝阳。那些人们的生活总是充满希望，总是幸福地走向结局。她看到了他向往的地方，云淡风轻，山峦起伏，小河潺潺，一株大树盛开着花朵，几位朋友正向他招手，叫喊着他让他过来。

她觉得他虽是个好故事，但却不适合她。她说道：“曾经有一份动人的故事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他。”她告诉他，那个故事不是小河潺潺，而是惊涛骇浪，那里没有云淡风轻，只有苦痛缠人。开花的大树不再代表美好的生活，而是代表坚韧的灵魂。朋友们不再相互叫喊，而是艰难地相互搀扶，相互舔舐伤痕。“你没有那个天赋。”她为他下了定论。那一刻，他低下了头。她远远地走了，他却泪流满面。他灰心丧气，一念之间，竟堕入黑暗。

他被吓得颤抖不已，因为一瞬间回过神来，身边竟然尽是些残酷的故事。他们有的被仇恨反噬，有的生性恶毒，有的正被邪念慢慢侵蚀。罪恶飘荡在这片领域。这里是暗夜的牢笼，关押着一切为世间所不愿看到的故事。他尝试与那些还没被侵蚀的故事交谈，想问问怎样才能逃离这里。不想，他却也染上了疯狂，一发不可收拾。他一会暴跳如雷，一会又自怨自艾，一会动起邪念，一会又安于现状。他变得反复无常。他走向无尽的深渊向下望了望，却看到深渊望向自己。他开始怀疑，他怀疑自己，怀疑他人，怀疑命运，怀疑生命。他茫然地任凭自己被黑暗吞噬，却也乐在其中。他享受着黑暗带来的无尽力量，他身体中红色与黑色的血脉正激烈地斗争着。

他觉得，这黑暗即是灵感的源泉，是他生命的起源。快感指引他在黑暗的世界中行走，不久，他来到了一扇大门前。“历史？”他念着大门告诉他的名字。他不禁想起了她，他还想看到她，却不知为何他无法逃脱这里。他开始冥思缘由。他望向天边，繁星眨着眼睛，孤独来与他作伴。他在寂夜中消瘦，一个人来到一座大楼的楼顶，看着月亮，看着繁星，看向那个深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相由心生，那深渊即是自己的内心。他默念着顿悟的言语：“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霎时间，天空裂开一道口子，一道光柱从那口子中透射出来，照向他。一把钥匙，陨石般从那里坠落下来，来到了他的面前。天空中回荡着一个声音：“你通过测试了。”

他欣喜若狂，飞奔向历史的大门。他用钥匙打开大门，不想却被历史吸了进去。他随着历史的长河四处漂流，一会化作一道闪电劈出了人类第一次使用的火焰；一会变成燕子鸟瞰人们第一次种的小麦；一会跟着春秋的先贤们念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会跟着罗马人的战船和迦太基的战船互相冲撞；一会喝着土耳其人的口号目睹拜占庭的陷落；一会随着成吉思汗的弯刀所指东征西讨；一会迈着同老近卫军相同的步伐为拿破仑准备最后的冲锋；阿美利加传来击败英国统治者的喜讯；维也纳宫廷收到法王路易十六被处死的噩耗。罗曼罗兰指引着他，并告诉他世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他跟着德国的封闭列车前去打垮一个帝国，他在众人的悲叹中看到共和国的旗帜落下。

他如饥似渴地畅游在众生之海中，众生的相貌渐渐在他胸中成型。三十年之后，他已参透众生苦相的根源，他没有说出这根源，只说不可说，不可说。他的心中恬淡如常，看到他的人们却掩藏不住心中激涌的热血。作家们纷纷赞叹他的成功与伟大，那当初抛弃他的作者也笑道：“你终于修成正果了呀。”他回报一笑。然而他始终不能忘记，他变得这样的缘由。他已然不朽，却抛弃了现在的人们。他再次打开历史的大门，溯回时间的河流，去寻找自己的初心。

在她认识他之前，她曾来到一个命运断崖与众生之海衔接的地方。那里时常暴风骤雨，乌云密布。她看到，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有一只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她听出了欢乐。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她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她惊叫道，是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飞到山崖上和她见面，她激动万分。她看向他，刚毅的面庞，火热而坚定的目光，形成身上轮廓的肌肉仿佛石块般粗壮又坚硬。他抱起她，带她去看自己胸中的宇宙。

她和他一瞬间飞起，一瞬间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游走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现实与虚幻之间，他们略过层层起伏的光与影，云霞与海市蜃楼，看到一个个文明崛起又失落，看到一个个人们的喜怒哀乐，看到世间百态，看到人们被命运捉弄，看到人们扼住命运的喉咙，看到人们迎着风雨砥砺前行，看着人们在风雨中互相搀扶，看着人性的光辉照耀着这个世界。她说：“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他笑笑，然后把她放回山崖，兀自跳进大海。他明白，自己已经悟出天机，神明不会放过他。

她看到，一道光芒自天而降坠入大海，那光芒化作时间的湍流，将他打散。她悲痛不已，嚎哭不止。

我不忍他被消灭，提笔准备救下他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