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云
冬日清早，被小儿的读书声吵醒。想到身为人父还在睡懒觉，心生愧意，索性起来一起读书。
书桌上有一本《声律启蒙》，大学时从旧书摊买的。成都古籍书店一九八一年出版，定价三角四分，薄薄的一百来页，简体竖排本，装书钉已生锈，书页上有点点的锈斑。
我随手拿起这本旧书。读到“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停了下来，出神地想了一个早上。
最先钉住我的是菡萏和荼蘼。菡萏，荷花的别名，原意指荷苞，就是含苞待放的荷花。你看菡萏这两个字，下边部首是包围结构，给人一种内敛、隐含、拘谨、不张扬的感觉。写诗的经验让我体会到，汉字是有体温、有脾气、有性格的。我敢断定，菡萏这两个字一定是内向型的。由菡萏，联想到荷花的另一个别名——芙蓉。芙蓉两个字，给人舒展、开放的感觉。与菡萏的胆怯羞涩相比，芙蓉多了几分热情大方。如果菡萏是娇嫩的少女，那么芙蓉就是成熟的少妇。芙蓉，夫容，为夫而容，这应该是一个人妻。就像宋代那个写“昨日妾从堤上过，如何人不看芙蓉”的浣花女。她自信，只有“花发满江红”的芙蓉才可以拿来和自己的美貌相比，如果是含苞待放的菡萏，那就太掉价了。这跟一个少妇不会去嫉妒少女是一样的道理。有人取名为芙蓉，一听名字就让人想到其人端庄、大方、有涵养；而取名荷花，首先让我想到的是荷花淀里某个村姑的名字。我又想，书法家在写菡萏和芙蓉两个词的时候，心情一定是不一样的。写菡萏，肯定是紧张兮兮的，小心翼翼的，就像一个靠近荷苞的爱花人，生怕碰落花瓣和花蕊。而写芙蓉两字呢，尽可以舒展，放松，甚至可以一边喝茶。我又猜想，花朵开放时应该是互相谦让的，并非如朱自清先生所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正如书法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也要讲究避让，讲究主客，讲究个礼数，才能显示出整体的美感与和谐来。
再看荼蘼。一个蘼字，给人繁密层叠的感觉。想到它的另几个写法酴釄、酴醾、酴醿，这种感觉尤其强烈。《群芳谱》上说，荼蘼“本名酴醿，一种色黄似酒，故加酉字”。这是一种几经复酿而制成的甜米酒，也称重酿酒，或许和客家米酒差不多。记得童年的春天，经常找来瓦片或破碗，盛满湿泥，然后把荼蘼花苞从枝头摘下来，留一短截梗，插在湿泥里，放在屋檐、天井、窗台。过不了几天，一个个嘟着小嘴的花苞就次第开放了。长大后，这样的趣事渐渐成了回忆。没有想到，去年春末夏初经常下乡，又在田地、山野里见到密密匝匝、挤挤挨挨的荼蘼花。虽然荼蘼花很快凋谢了，但那种繁密层叠的景象还潜藏于脑海，在这个冬日的早上又被重新唤醒。
花儿最吸引人的除了芳香，就是颜色。联句中，菡萏是红色的，荼蘼是白色的。色彩一明丽、浓艳，一素净、淡雅，形成鲜明的对比。其实，菡萏也有白色的，荼蘼也有红色的。《花镜》上说：“荼蘼花有三种，大朵千瓣，色白而香，每一颖著三叶如品字。青跗红萼，及大放，则纯白。有蜜色者，不及黄蔷薇，枝梗多刺而香。又有红者，俗呼番荼蘼，亦不香。”雪白、酒黄、火红，是古人对荼蘼的三种分类，以白色最为常见，古诗写到的荼蘼也多是白色的。在现代植物科学分类中，荼蘼为蔷薇科蔷薇属，有介绍说又名悬钩子蔷薇，古人却把荼蘼和蔷薇看作两种不同的花，如杨万里的诗句：“不种自红仍自白，野荼蘼压野蔷薇。”红红白白，白白红红，花儿的生命大都是这样，始于红艳，终归苍白。这让我想到人的生命。
菡萏长了多少？联句中说是半池。这个半字，是指池塘的一半，但我更喜欢理解成花开到一半。菡萏只长出了一半，还没有完全开满。它像自信淡定的少女，并不着急出阁，什么“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夏天落幕都还早得很呢，我且尽情地享受青春芳华吧。而荼蘼就等不及了，它是活泼好动的野孩子，哧溜哧溜攀援上竹架、木架或其他植物搭好的架子，千朵万朵，千层万层，把每个枝条都开满了花儿。不能责怪荼蘼性急，要知道，“开到荼蘼花事了”，它要匆匆赶上春天最后一趟末班车，像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所说，“抓着遁逝的光芒”。半与一相对，让我感悟到：才到一半，总会有满的时候；已经满了，总会到一半的时候。
“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就这样，整个早上，一整天乃至此后连续多天，脑海里都是这两句。卧室，客厅，书房，办公室，仿佛都盛开着菡萏和荼蘼。衣袖，头发，嘴巴，眼睛，乃至每个毛孔，全身到处都是。未开的，半开的，全开的，茂盛的，凋零的，红的，白的，红里带白的，白里透红的，山野的，池塘的，月光下的，朝阳里的……这个冬日，因了菡萏和荼蘼，因了菡萏和荼蘼的身姿、颜色、芳香，阴郁的心情变得明媚起来，油腻的生活添了几分诗意、美好，空虚的生命多了几分充盈、厚重。
忽然领悟，文字和诗歌是通神通灵的。经常亲近它们，阅读它们，它们就会把神气和灵气附着你的肌体，浸润你的血液，植入你的骨骼骨髓，通达你的五脏六腑，久而久之成为肌体、血液、骨骼骨髓、五脏六腑的一部分，成为一种精气，一种基因，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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