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奶奶

我的奶奶离开我多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10年？20年？恐怕也差不多30年了吧！

奶奶去世时，我也只有10岁，和现在自己的女儿那般大！那时的我，整天沉浸在自我欢乐的世界里，每天有小伙伴玩，回家有奶奶做饭，晚上没有大人管束，那就是最美的时光！印象中的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每天早早出门，晚上也不知何时回来。爸爸更是经年累月地在外地出差。于是，通常家里就只有奶奶，带着我和哥哥、姐姐三个小孩。

姐姐比我们大很多，早早就离家外出念书工作了。奶奶每天会准备三餐，确保我和哥哥饥肠辘辘回到家时，能有热乎乎的饭菜。那种推开家门，手还没洗就迫不及待去饭桌上捏菜吃的日子真美好，通常这个时候，奶奶会用客家话大声催促我和哥哥：“去洗手！去洗手！”于是，我们俩会嘻嘻哈哈，胡乱把手冲一下，就围坐桌边，端起奶奶早已盛好的稀饭，或是酱油拌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们吃得很快，奶奶吃得很慢，等我们把桌上所有的好菜一扫而空时，奶奶还在慢慢地吃她的白稀饭。如今想来，奶奶是故意慢下来，让我们独享好菜吧。

1980年我们一家人的合影，那时我才一岁多

日子每天都这样流逝，当我觉得所有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且会一成不变时，事情却在悄悄变化。奶奶开始不再管我们有没有洗手就吃饭了。每天回家，只看到奶奶做好的饭菜，奶奶却不再和我们一桌吃饭，她都躺在床上，说牙疼，吃不下。我们仍旧不以为意，只管每天回来有饭吃就好！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听到奶奶在轻轻地呻吟。我印象中的奶奶，十分坚强，不是疼得难受，是不会这样的。于是，我会留意听大人说的关于奶奶的一切。我只记得，听到了三叉神经痛，听到了止疼药也不管用。

长大后，当我逐渐变得强大，读了很多书，了解了很多知识时，我才明白，三叉神经痛的那种痛，是什么一种感觉。可以说是十级疼痛的顶峰，犹如一道闪电击中，痛得人生不如死。但当时的我和哥哥，包括我的爸爸妈妈，包括所有奶奶认识的、不认识的，她身边的人，谁会和她感同身受？谁能理解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日复一日，独自和这匹疼痛的野兽斗争，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忍受，没有任何期限，除了等待！

奶奶牙疼后，有没有去看医生，我不知道。但她最后一次就医，是我和哥哥陪她去的。那时候，爸爸出差了，妈妈工作很忙，奶奶实在疼得受不了，让我和哥哥陪她上医院。奶奶不识字，我和哥哥都还是半大小孩，我们，就这样，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出门了。由于长期无法进食，身体极度虚弱，奶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但是，那时，除了步行，我们想不到其它任何一种可以得到的交通方式。我和哥哥，搀扶着奶奶出门了。奶奶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的脚几乎没着地，就又立马迈开，感觉整个人是不受控制，我都快跟不上了，这就是民间常说的“脚打漂”吧！好在哥哥力气大，能拽一下奶奶，走一段，在路边石坎上坐一阵，就这么艰难地到了医院。我们坐在石坎上的情景至今我还历历在目，那种无助、恐惧，甚至一点点的羞涩、不好意思，让我觉得我们好像无人管的流浪人！

那次就医，给了奶奶致命的打击。我们如此辛苦，大费周章过去，只得到了医生一句冷冰冰的话：“这是三叉神经痛，没办法治！”说完，医生忙去了，只留下懵圈的我和哥哥，以及绝望的奶奶。

这句话，彻底断了奶奶活下去的念头。

那是一个十分平常的，上班上学的日子。下午回家，发现门是开着的，发现妈妈在家，家里有点混乱，桌上没有熟悉的饭菜，奶奶房间一片狼藉。妈妈说，奶奶送到医院了。为什么？没人专门告诉我。妈妈只顾着告诉邻居。但我听明白了。奶奶白天自己到街上买了老鼠药，服下去了，妈妈有事回家，看到了口吐白沫的奶奶，于是赶紧和邻居一起把奶奶送到医院洗胃。收拾好衣物的妈妈很快就走了。屋子里很黑，没有饭菜，也没有奶奶。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我去学校，和住校的同学借了一些钱，乘了一趟公交车，走了很黑很长的夜路，我想去找那时已经工作的姐姐。因为我知道，姐姐和奶奶最亲，我也希望，姐姐回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奶奶不再牙疼，饭菜依旧飘香！但很不巧，姐姐没有在宿舍，也不在单位。那时，没有手机，找不到她，只好回家。我不敢回家，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回到学校，和住校的同学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正常地起床、上课，我让自己像以前的每一个日子一样平常。我认为，只要我像以前一样，将这天这个平常的日子过完，傍晚回家，估计开了门，还会像以前一样闻到奶奶做的饭菜香。甚至，我比之前更认真地听课，坐得端端正正。上午第三节，数学课，没下课，数学老师说，我姐姐找我。我眼泪差点就在课堂上流下来！姐姐以前是从来不到学校找我的，我多么希望这天是个平常的日子，但这天注定不平常。这天，奶奶走了，抢救无效，走了。走之前，还清醒了一阵子，她说想回家，想吃粥。哦，奶奶，你是不是牙疼后，就没有喝过粥，你是不是觉得，那包老鼠药，能让你远离痛苦，可以安享一碗白粥！但是，那些痛苦相伴的日子里，你又是如何克服阵阵疼痛，给我和哥哥每天备好你总也吃不下的一日三餐？

也许，那时太小，还不会伤心！我记得，当天我都没有哭。我只是看着忙碌的大人，无所适从。没有人管我。我在医院见了奶奶最后一面，她睡得如此安详，不再有呻吟，疼痛，真好！我小小的一个人，自己走出了医院，步行了一个多小时，自己回到了家。打开家门的一刹，我还习惯性地用客家话喊了一句：“奶奶，我回来了！”后来，才醒悟，奶奶，已不在了！

我回到房间，太累了，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才感觉枕头下有鼓鼓的小包，掀开看，奶奶缝制的枕巾里，整整齐齐地包着四个黄灿灿的桔子，桔子下边，还有几十元钱。这四个桔子，应该是奶奶上街买老鼠药时给我买的吧。她给自己买终了之药时，还惦记着自己的孙女最喜欢吃甜滋滋的桔子。奶奶的离去，不是对这个世界绝望，而是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爱！她爱她的孩子，她的孙子孙女，她不愿自己日复一日的疼痛给这个家庭造成沉重的负担。

我剥开桔子，吃了一片，很甜，但是我却突然放声大哭，泣不成声，因为，我知道，吃完这个桔子，奶奶就真的离去了！

在我41岁的某一个早晨，在某个咖啡厅里，我仓惶地写下了这篇文字。写的过程，泪水几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好想大哭一场，但是，咖啡厅里人来人往，我还得平静下来，佯装出成年人应有的坚强，应付那些琐碎的日常。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都没有再忆起奶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选择性的遗忘。但今天，这篇粗糙的文字，撕开了我心底的伤。其实，对于奶奶，我一直很想很想，我埋在心里很深很深，我不想挖出来，我也不会遗忘.......

奶奶，你还好吗？或者，你已经变成我可爱的女儿再来到我的身旁！所以，我要好好珍惜现在与家人的情感，不要再像以前那般茫然无措，不懂珍惜，不会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