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又一次紧急召开。
会上的孙坚好久都一言不发,脸时而红得像头顶的罽帻。大家都明白了,这位司马并非算无遗策。这也不能全怨他。每个参军司马派去的斥候最终只有孙坚一人进行了详细的跟踪了解,其他几位就顺势把这谍报工作全权交给了他,也正好闲得自在。每个司马手下的斥候又互相不认识,即便假装是来自官军某个营也不易暴露。忙到焦头烂额时没有人来帮手,出了纰漏却要问责,这让孙坚有苦难言。
反观董卓那边,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虽说他们依然不受车骑与荡寇两位将军待见,但很明显董家人并不在乎。
车骑将军参军陶谦也坐在下首。他不喜欢自己的主子,虽说对董卓的豪迈军风早有神往之意,但作为官军最高统帅的手下,此刻焉能表露心迹。这可是个非车骑即破虏的两难选择啊。陶谦曾举孝廉、举茂才,还做过幽州刺史,并非一介武夫。他胸中的韬略自有别样的用处。
“在下认为,”董卓浑厚的声音透了出来,浓密的大胡子遮不住他一脸豪气,“在陈仓此处就地扎营,甚好。羌军最为人所惧的乃是骑兵,唯有在平原之上才能施展开。陈仓三面环山,地势崎岖。他们多日行军于此等地形,军势必然疲惫。我军只须令三军各守住一处山口,留一军于山前平原以为接应。若叛军齐攻一处,其余部队则可合围歼灭之;若叛军分兵而攻三处隘口,则每支军团皆可一夫当关。若有万一,平原之军得以与任何一支前军首尾接应。敌可破矣!”说罢,扫视众人。其身后李傕、董旻、牛辅等将领皆交口称赞。车骑将军张温见华雄又直勾勾地盯着自个儿的席位,似在说:“董将军妙计,还不应允,更待何时?”遂把目光挪向别处,避免与这二愣子对视,却发现陶谦与孙坚皆低头不语。
“敢问董公。”席间有人发言,众视之,乃荡寇将军周慎。周慎从容道:“不知董公是否有详细部署?我等愿闻其详。”董卓颔首,不易令人察觉地诡异一笑,向身后示意。其身后立起一名小将,皂甲黑袍,年纪不过廿五,满面自信,手中展开一张行军图。众人观之,皆错愕不已,周慎更是讶异地说不出话,舌头如结在了口内,哑了一般。那小将便是自己的儿子周毖。那铠甲就如破虏将军那般黝黑锃亮。若是众人不知,则皆会以为他是董将军的嫡子。眼见那眉眼间的豪气,却似与董卓一模一样。
陶谦不禁想笑,却又忍住了。
周毖展着图,走到董卓身边,示图于众。董卓见他,会心一笑,紧接着便开始指点:“此山北口可由孙司马领军一万驻守。西口关键,由陶参军,或是明公亲自领军三万防御,南口便由周将军领兵一万于此稍待……”
“请等一下,何谓‘于此稍待’?”周慎打断了董卓的话,问道。
董卓并不理他,装作未听见继续道:“卓军不才,愿在此三军之后的平原上驻扎,以驰援各位将军。”随即又转向周慎,欠了欠身,道:“周将军把守的南口,想必是叛军不会轻易来犯之地。此地地势艰险,又兼周将军治军有方,威名远播,因此防务会清闲些。这样周将军便有闲暇来我军帐内,与贵公子共叙天伦之乐,岂不……甚好?”说罢,哈哈大笑,引得身后的诸将也都捧腹顿足,只听得有一人道:“我军军务繁忙,须驰援其他二位将军。我等不在,是绝对不会打扰二位畅抒父子之情的!”董军诸将笑得更厉害了。唯有周毖一脸窘迫地赔着笑。周慎的脸又青又白,头上的筋似要把金盔顶起一般,眼睛里的血丝都要爆出来了,手按着剑柄,鼻子里直喘着粗气,和适才刚被追回来的坐骑青鬃马一般。
正待发作,身边一双手按住了肩,又听见有人大声问话:“董将军方才说自军驻扎平原以为后援?是否过于妄自菲薄了吧?众所周知,仲颖公的西凉铁军乃是此间最具战力的队伍。如这样的队伍为后援,我等之兵又怎堪先锋大任?望将军不要推托,请与明公的位置换防,成为抗贼主力,向朝廷尽忠!”说此话的是孙坚。
董卓斜视了孙坚一眼,仍带着笑意道:“在下不才,自军所长为骑兵。在下转战西凉二十年,多以骑兵与羌贼周旋,使之不敢再犯我大汉边境一步。适才在下也说过,此地崎岖,不适合骑兵作战,唯后面一片平原才能令我部发挥威力。届时诸位将军不幸有任何闪失,董某必竭尽全力,保各位周全,不使叛贼再进一步。不过在下觉得,应当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毕竟陶参军与孙司马都是如此骁勇有谋之人啊!尤其是孙司马,情报工作的运行简直是无懈可击啊!”
孙坚闻此,咬牙切齿,反唇相讥道:“董公过谦了。若非在之前二十年中阁下执意如此与贼周旋,我大汉失土也不至于一寸不回吧!”
“尔等将作长舌老妇人么!”一直不吭声的车骑将军忍耐不住了。自己实在不愿听董卓的摆布,也不愿拿自己的部队和叛贼直接硬碰硬。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交给自己呢。上一回咆哮了一阵,效果好像不错,这次也必须硬气地回绝!
“董破虏!”张温胆子壮了起来,猛地疾呼。董卓一愣,从未见过他对自己如此厉色,就算是当时在长安自己带兵来迟时的训诫,都不如此刻一般激烈。难不成这车骑将军在小节上并不拘泥,长安的训诫只是走个形式,但真谈到原则上的问题时,莫非还有异于常人的见解?若真是如此,我是不是看人看走了眼,当时是不是真的太过轻慢无礼?万一他借着原则上的见解不合,将新仇旧账都一并算了……董卓啊董卓,自诩满腹韬略的你,难道也会在这阴沟里翻船么?一大滴汗顺着熊罴一般的背脊,透过铠甲的缝隙流了下去。
张温接着大骂:“你是惧敌么?进又不进,退又不退,还妄称什么战术!南口既无贼兵,何谓派遣荡寇将军守卫白地?孙司马的北口,若有叛军从安定来,一万兵马,如何应付?你自己领兵五万坐镇后方,还大部为你西凉的精锐,却令本将军上前拼杀,意欲何为,居心何在?”说罢拿起团扇向董卓掷去。董卓一让,团扇飞向身后,刚巧砸中华雄前额。
那华雄本是双眼紧盯着张温席位方向,突受一击,身体如触电般抖了一下,陡然站起来,掀翻了桌子,吼道:“何事?”大家仔细一看,华雄眼角有垢,嘴边流涎。原来方才是睁眼睡着了!
张温带着余怒直视华雄道:“小子无礼,想抗命么!”
参军陶谦也觉得这时不站出来不行了,便按剑而起道:“华司马,注意你的举动!还不坐下!”
华雄梦方醒,有些不知所措。抹了一把脸,笨拙地向张温垂眼弓腰道:“明公恕罪,华雄一时……一时……”“昏睡”二字终不敢吐出来,便退回去摆好了桌子,怏怏跪坐在一边,那眼再也没有直视过张温。
原来这家伙是个戆的。张温出离了愤怒,不禁想笑。然而表情依然严肃,视线从华雄身上又移回了董卓那边。
董卓见不仅是自己下不来台,更兼适才军中最勇武的华雄也因犯了众怒,㞞了,只好服软:“愿听明公调遣。”
张温见董卓此刻竟比自个儿平时还“温”,顿时音调都雄厚有力了起来:“全军听令!立即拔营起寨,连夜赶赴美阳,准备御敌!”说罢抽出剑来,直指帐门,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势,自觉颇有些儒将风范。
这下可真是始料未及。在座的众将官都惊呆了,一个个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本以为车骑将军会固守陈仓,随后布置换防。在并不知晓真正叛军动向的危急时分,竟欲后撤二百里。若以最后一名骑马而来的斥候的回报为准,叛军至天水应该已是两日之前的事了,因为不论从地势难行的正西面,还是从较为平坦的西北面过汧县绕道至此,都不过三日。万一叛军制筏顺渭水而来的话则更快。从陈仓退回美阳,需要二日,再加上拔寨、安营的时间,总共三日。换句话说,回到美阳后仅剩一日左右就要制定完新战略并与敌交战。如此尚是时间紧迫,倘若最后一名斥候带回的仍是假情报呢?目前叛军最远在凉州与司隶校尉部边境,而最近……谁都不敢胡想,再想的话,要是说漏了嘴,不待被叛军追杀而死,就先要被治个“惑乱军心”的罪名而掉脑袋。况且军中无戏言,军令既出,岂可擅改?
孙坚也惊呆了。没想到这位明公竟不按套路出牌。这一决定,实在是要累及三军。他试着陈情:“明公,陈仓此处自古就是战略要地,且守住此处应对叛军胜算也大,何故……”
“住口!”这时的车骑将军仿佛是头倔驴一般。方才刚在口舌上击败董卓,即便是平日百般为自己着想的孙坚,如今在他眼里也似将自己视作拉线木偶一般耳提面命的篡权者。只是这可怜的读书人当着总帅,发起疯来心里仍没有一丝想要拿谁开刀、杀鸡儆猴的意思。不是他仁慈,而是从未经历过杀伐。杀,并不是他通常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是张温心中无此杀念,身边诸将却皆畏惧担下罪名、畏惧屠刀,因而再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明公英明!”在这进退两难之际,忽有一如洪钟般的声音响起,竟是董卓。张温似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方才与我意见相左的这家伙,竟附和起我来了?
只听董卓接着道:“适才在下一时为执念蒙蔽,今方忆起,后悔不迭。明公所言甚是,此实乃非常之时,我军亦不知叛军何处而来,又有多少兵力。若是安定叛军与天水势力夹击陈仓,我军分兵拒之,兵数不占优势。在下若遣骑兵进击安定叛军,则平原处空虚,难以招架。陈仓虽为防守要地,但亦为进攻之重区。大伙莫不是忘记本朝初年,韩信暗度陈仓之计?”
张温与孙坚都傻了。张温不知自己竟说出过如此深富兵家韬略之见,现在这董仲颖一解释,反倒入情入理。原本只道是势压董卓,没想到现今竟用自己的智谋令这位破虏将军心悦诚服!
众将皆称善,附和着董卓。其实他们已然不想参与战略的制定,从头至尾都没有设身处地思考过。只是现在有个实力派为提出的假想做了似是合理的解释,不需要再去求证。战场之事嘛,千变万化,谁能估得准?不管怎样,这解释和军令完美融合,真真是……甚好。就这样定下吧,要是再磨蹭,一个都走不了啦。
孙坚感到自己脑袋昏昏沉沉:我原本的主张是什么来着?守陈仓?不不不,是反对董卓守陈仓的调遣,要求换防。这样并没有错。现今如何是要退军了?虽不便说,但真是明公的馊主意,可董卓怎么突然附议了?等等!在美阳驻扎时,就是那董卓要求在原地以逸待劳击羌贼的。如今的走向,又是要回美阳御敌?唉!完全进了董卓那厮的套路!他从头至尾的见解,在大伙看来,竟是完全正确的。这讨伐军的军心,全归他了!而我孙坚,竟从头至尾都是个办事不力、为反对董卓而制定战略计划,并且进谗言毁谤忠良的小人了?瞄眼往边上一看,荡寇将军周慎正瞥着自己,一脸狐疑。
完了,立誓成为大汉名将柱石孙文台的我啊,竟至此颜面尽失的境地了!董卓,你……真是天命所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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