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为百代之过客,逝去之年亦为旅人也。于舟楫上过生涯,或执马鞭而终其一生之人,日日生活皆为旅行。”
——松尾芭蕉《奥之细道》
在这个说不上名字的青年旅馆下榻时,我便已明白,此次海拉尔之行,不存在值得称道的期许。这番结论是偏见也好,是预言也罢,我早已觉得无所谓,对一切皆是。
如同曝晒在烈日下仅存一丝喘息的尸体,浑身干枯,内心又被不断烧灼……这般状态从第一次考研失败至转年夏天一直如是。我甘愿承受这种自甘堕落的痛苦,其实我早已不知梦想为何。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更不知对生活到底有怎样的期许……
择业方面,我终是放下了其他妄想,投身到与公务员、事业编和国企求职的浪潮中。我必须对现实妥协,除此之外的任何选择,哪怕一丁点爱好都不会被家人认可,仅有“铁饭碗”才是人生的最优解。一旦如此,这种想法便如影随形,事实也如此,这想法会伴随我一同老去。
恰逢毕业一年整,又一个暑期毕业季和招聘季到来,在家人的胁迫式引导下,我终将简历投给了一家国企。我要去到距住所约180公里的“海拉尔”参加笔试。“海拉尔”这个地名在蒙语中译为“野韭菜地”。这地名倒是应了我心中的景,我心中早已是一片荒芜。
我可能无法通过笔试,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若是不去,家人便更会觉得我是个废物。那年夏天,我不务正业,想着既然距研究生考试还有些时日,不如去赚点钱。其实找些营生完全是我对生活的伪装,那时我十分迷茫,不知生而为何,便用些虚伪从事将生活的空虚填补。做样子给家人看时,,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假装向前行走,看上去匆忙而疲惫,便算是努力了。
我折腾起“青汁”的买卖,和我的姐姐一起试着注册商贸公司,后来困难重重,便放弃了。我又折腾起英语培训的事,但筹备时便放弃了。那时母亲向我提起,她和同事聊天时,她同事这般教育了她:“孩子想去做什么,父母要尽量支持。即便不理解,但孩子毕竟有自己的想法……”这番话让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我不知所措。我的所作所为都无不在表演给他人看,我深知,却又一直逃避,虚伪又假装着,殊不知全然做了无用功。
我才明白,我一直走在自我放逐的路上。而不管是否会有结果,我的所作所为,父母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他们不说,也尽力不表否定、批判或赞同、默许。他们的沉默源自过分失望,或是过分的信任……对一切,也许懊恼,也许迷茫,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也无法认同自己这四下乱舞的所作所为。或许,我早已放弃了对生活的感知,短时间内似是再无法重拾对生活触感。
直到我遇见他,看见他写作时的样子,我才渐渐从他炙热又深邃的目光里发现那似曾相识的色彩。那时他看上去极其普通又正常,普通到可以被全世界遗忘。而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内心也早已是一片荒芜,他也正凭着仅存的光念残喘行走……
青旅的六人间还算宽敞,室内弥散着原木与油漆久日掺杂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在进门时更加小心翼翼。上楼前,青旅的老板便已告诉我,这个宿舍般的房间里已入住四人,而他们并不知我的到来。
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站在门口,愣神盯看室内的床铺,试图回想大学生活,却又无法细数出能令自身愉悦又倍感充盈的记忆片段。曾经宝贵的时间似乎被我尽数荒废,也难怪此刻自己会如此麻木无感。
或许会有与我同样来参加考试的人住在里面,这种猜想稍晚些才会有答案。室内无人,本是深感不自在的我又多了一份落空感。好在午后的阳光明媚,足以填补我内心的部分空白。
我有些疲惫,又觉得无事可做,便草草睡了一个多钟头,直到有人进屋后,我才在他小心翼翼发出的声响中缓慢醒来。我睡眼惺忪的看了他一眼。他的眉毛很厚,眼睛略小又似乎时刻微眯上挑着,脸上有些婴儿肥,但身材看上去并不胖。他见我看他,以为吵醒了我,便对我微微倾身颔首,说了句蹩脚的“对不起”,这举止和口音让我明白——他是日本人。
晚间时候,他便成了这间旅舍的焦点,其他人总是饶有兴致的向他打听有关日本的事,而似乎他更愿聊些自己来中国的一路见闻。我百无聊赖的看了会儿书,偶尔抬头看看对床上铺的他。他不时也看向我,对我微笑。他笑的时候像极了一只吃饱正眯眼昏睡的仓鼠。
他学中文的时间不长,好在他英文不错,他听不懂别人的话时,我会为他用英文翻译下。他叫Hironori Tanaka(田中宏典),来自日本大阪,大学毕业不久便来中国旅行,先到台湾,又至香港、上海,辗转成都、重庆、北京等地,又出山海关,到了海拉尔。他人嬉笑怒骂他祖辈曾在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烧杀奸掠,犯下侵略罪行。我不禁皱眉。这片土地永远都有仇恨的影子,如今化作后代人的几句戏谑、怒骂,倒像是一种故意的冒犯,对他、对我们自己都是。
他多少能听懂些别人讲的东西,多少听懂些时,他便默不作声。或是偏见作祟,我总想在他身上找到些军国主义的影子。而他那副谦卑有礼的模样,看上去倒总让人觉得人畜无害。
他一直趴在床上写着游记一类的东西,由于总被他人的闲聊打扰,他一直写写停停,每次重新执笔仿佛要花上一阵时间。显然他不想被他人带入闲聊,但却不得不礼貌回答他人的提问。
入住青旅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大伙热情、好奇却又陌生。稍有熟络,他人对他的好奇便更甚,搭话也多了起来。他明显不太适应这种陌生的热情,我向他侧头示意,看他是否要一起下楼去。他懂了我的意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对我点头致意后,便先我一步出了门。
他矮我一头,但身体匀称,肩背比例也适当,体型称得上健壮。他额头上有道略长的疤,看上去有些凶戾,但他笑起来却十分和蔼。他走路的体态带起棒球服严重的褶皱,稍显沉稳,运作有序。但他走得很慢,越是慢,便越是让人觉得有些憨。
我和他坐在大厅的蒲团上喝咖啡。我猜他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写点东西,坐定后,我便不去打扰他,但偶尔偷瞟他一眼。他写了几笔,便中断了,好似为避免尴尬,他逐渐试着与我交谈……
相对于中文交流,他和我用英文交谈要更顺畅些。他并不知该聊些什么才能拉近同一个中国人的距离,我们越聊越陌生。我也明白,他和我说话,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我看他泛着麦色的脸上浮露出些许窘迫和尴尬,而他见我盯着他瞧,像是回避我的目光般,他自顾自喝起咖啡……
我笑着对他讲,我看他刚才在楼上的房间里一直想写些东西,却总被人打扰,这里还算清静,可以把想写的东西写完。听到这番话后,他如释重负,全身的拘谨也似乎不见,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些坚定和感激。他用中文对我说:“谢谢,我已经写完了……我们可以聊聊天。”
聊起写作来,我们算是敞开了心扉。我告诉他,我也爱写些东西,但始终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而他倒是一语点醒我。我也有了继续同他聊天的兴趣。
“写下来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他的话大概是这个意思。
这话让我豁然开朗,也对他这个人开始有了兴致。在写作时我会觉得自己毫无目的,写下来的东西在出版后迎来终结,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他并未因此觉得我自欺欺人,反倒鼓励我这样去做,只因他有时也是如此,且他对我讲:“这样你才会越来越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在学了中文后,就特别喜欢用中文写下,但有时候还是要用日本话……凭着自己的感受去做就好,你很情愿,就放心情愿去做。”他说。
我本想点头表达认同,但我并没有,而是惭愧笑笑。我已失去写作的动力很久。所以我才明白,为何看他写东西时,我会觉得熟悉、羡慕又饶有兴致。他这番话让我明白,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一些事,不为其他,而只为去做而已。这段逐渐迷失的日子里,我将这番醒悟视为人生的坐标,也同为自我救赎的出口。
“请等我一下,我要再写几句话,稍后和你聊天。”他猛地想到了什么,说完这话后,便自顾自又进入了状态。
我盯着他一笔一划的写下些我不认识的文字,直到结束。他抬头看我一直在观察他,变得有些羞怯,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他似乎是个敏感的人,哪怕自己的一个默许,都会当作有义务履行的要约,他见我看着他,以为我在等他开口,便将与我的聊天当成了某种必备动作,而那时他打心底不想将自身从写作的状态中抽离。目前他正忙于将心中的声音转换成文字,暂时需将与我的对话延后执行……
他埋头继续写下去。
我寡淡一笑。一个敏感、极致又刻板的日本人,我暗自这番评价他。
当人沉浸在写作中时,便仿佛置身另外的时空里。周遭别无他物,只有自己,而这其间,自己也要装作对周遭全然不知,以此延长写作的状态……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熟悉,像极了曾经灵感泉涌时的我——那个依赖、渴望和贪婪混杂一处的我;但又让我陌生,因我从未认真见过自己写作时的样子,那种模样或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目前尚无任何方法能让时空平行,任何人也无法做着一件事又同时跳到身体之外而自我注视。但话说回来,他认真的模样,似乎隐隐地对我有了某种微妙的吸引力。
人一旦变贪婪,哪怕这贪婪取自认真,其副作用也会极大。人在写作时,写作的认真一旦与贪婪未同步褪去,某种微妙的平衡便被打破。人若在其间不断渴求活跃的创作状态,焦虑,失落、无助、悲伤等一系列情绪便被无限放大。人也会变得异常敏感,对声音、对触碰、对回忆中的悲伤或愤怒……人身上大抵都有悲剧色彩,很多写作的人更甚。那时我看着他,看他写字时痴迷又忘我的样子,心想他可千万不要像曾经的我一样……
他沉浸其中,又不断衰减,直至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恢复如初的深邃。看他的样子,我真是感到熟悉又亲切,因我觉得自己也或是曾经如此。我已很久没认真观察一个人,想不起有和现在类似的时刻。于是,我变得饶有兴致。
遇见他之前,我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即便白天有时醒了,也不愿起身活动,不知该做些什么。仿佛只有躺着,才能多少找回些归属感。被毫无痛感的疾病击倒后,我感到无时无刻又无所事事的那种疲惫。每当有一些蛛丝马迹能我想起自己还擅长些事,我都会接受那些曾有过的兴致,然后什么也不做。
我常躺着自我否定,质疑人生的价值,也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又一事无成。躺得久了,身子便痛,也会胸闷。有很多个夜晚,我都会猛地感到窒息,不得不坐起大口呼吸,耳朵里灌满空气进肺又被呼出的声音。我察觉到了心理的变化,但也总觉得自己还未到万念俱灰的程度,多时无过于做着些无病呻吟的事,即便觉得生活都没了活力、没了激情,觉得太阳都是灰白色的,对生活也没了感触。
那时我觉得自己离生死的边界特别近,而庆幸的是,我终没能怂恿自己冲着边境线的方向跳楼自杀。在深夜里,我看着北侧窗外的黑寂,看着自己被灯光照亮又映在窗上的倒影……我不时发呆,但我还活着。
我曾对很多日本作家、漫画家和音乐家的作品痴迷,但见识了一些东西后,却发现自己的写作并无方法和逻辑可言,久而久之便成了随心所欲的胡言乱语。和他聊到这些时,我才猛地发现已至深夜。我已全然不在意第二天的考试,越聊越精神。他也很兴奋,偶尔不停转动手中的笔。
我们的话题五花八门,从“NARUTO”到“久石让”,从“夏目漱石”到“弗兰克(中川雅也)”,又从中日文化到中日关系。而聊到中日关系时,他讲了很多。他尽力用中文辅以英文陈述,用了很长时间才让我理解。我将他的大致意思总结如下:
“虽然中日两个国家有矛盾,矛盾的根源在于文化,但文化同样也是能让两国人实现友好的介质。文化是桥梁,也是通道……”
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很多,但我大都听不明白。
和他聊起Ted Chiang的《巴比伦塔》时,他说他是个基督徒。他告诉我,当越小的投入换来越大的产出时,人类便越趋近顶端的崩溃。上帝为考验人性是否出于一种相互征服的状态时,便留下“弹性”这个巨大的诱惑。他以曾经的日本举例,告诉我阶级划分、侵略战争、经济危机都是群体文化发展至顶端的崩溃。就像人们建起了“巴比伦塔”通天时,上帝让人们有了不同的语言,于是巴比伦塔便顷刻倒塌一样。
他说,在读了Ted Chiang的《巴比伦塔》后,他对作品中描述的那种长久的付出与孤独深有体会,而他也明白了人类的无知和愚蠢,所以他准备出国来看一看。恰逢他所谓的最后一位至亲,他的姥爷离世,在悲伤和迷茫中,他踏上一条寻找自我并认识世界的路。
神迹本是随处可寻的东西,却因人类认知的局限而无处可寻。即便如此,他说他也相信神的存在。他所信仰的一切都与他母亲有着极大的关联。后来,我从与他父亲的对话中了解到,他母亲意外离世后给他留下了唯一的指引之书,便是《圣经》。
“极地西伯利亚”这种蒸馏酒,仔细闻起来或许会有种消毒水的味道,即便是40度,也多少会有些呛鼻。猛地喝起来,便会醉得很快。
因和Hironori聊得甚欢,我提议将咖啡换成酒。他听说我明天要参加考试,便礼貌性的问我:“你要考试……你不要紧的嘛?”
“无所谓。”我戏谑一笑。
第一杯喝下后,他说,只有经历,才有创作,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便什么都不会写出。没有受到生活的刺激,创作便不会深刻,所以他建议我多出去走走,尝试一些新鲜的玩意。
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在学校其间组织不良团体,做些打法律擦边球的事,但他并未和我提及过多。我简单笑笑,和他笑得对称,仿佛我二人正在照镜子般,用干杯来跨国界沟通。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写作不变,而且一直都在发生。”他要写部游记,但他说,这一路,他并未遇到十分有趣的人。他改用中文写作时,奇妙的事发生了,他仿佛找到了探索某种神秘符号组合的乐趣,加之造访的城市、看到的人越来越多,他写下的故事便也越来越多。虽还是只言碎语,但他变得比从前愈发愉悦。
他将自己用中文写下的文字给我看,我看后便笑了——行间尽是病句。
我们年纪相仿,在伏特加作用下变得愈发熟络起来。从写作方面打开的对话,也让我们逐渐扩大了话题的边际,聊得也愈发顺畅起来。仿佛在面对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般,我们对彼此充满好奇,好在我们都不介意分享各自经历,而掺杂着中文、日文和英文的对话,也让这段交流多了些乐趣。
我们聊了上学的经历,聊了所学的专业,还聊了梦想。在这个梦想都已被说烂的年代,不知为何,在与一个日本人聊起梦想时,我觉得自己似乎多了份纯粹。
在片刻迟疑与长久迷茫的中间地带倾诉,也是需要他人应和的。如果不然,便不会有两个跨国界的同龄人对话,也不会有往下的故事。
我也想旅行,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的父母不会同意我远行。他对此似乎并不认同。他说,能阻止我们的人或许只有我们自己。我表示认同,但也惭愧说道:“我的父母怕我出门寻死。”
听到这儿,他低头沉默很久。
我们都沉默很久。
沉默很久过后,我对他讲,我其实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去参加明天的考试。因我知道,这个考试本就是一场骗局。早有传言说,很多国企领导子弟,都已被安排好了岗位,考试也只是个陪榜的过程,而我也只是炮灰而已。
他似懂非懂的点头,建议我“明天要自信的去”。我笑着对他讲,今晚多喝些,明天就会更自信些。
第二杯酒,我大嚷着:“敬我们的革命友谊!”
他大嚷着:“干杯!”
我曾迫切地想去见识世界,更迫切于收到生活的反馈。一旦有人过上了我所愿攀附的生活,我便会极度钦佩又依赖这个人。或许,人便是这般成了生活的奴隶,我早已为脚踝戴上枷锁,这枷锁便是无知的代价。我曾想改变,却又陷入生活的陷阱,徘徊在“考研”与混吃等死的边缘。若没遇见他,我不会有此番醒悟。而他又如同“侣人”般,不问世事,无心教化,却无时无刻传递清欢,这让我在与他相处的时间里重获对生活的触感,也开始逐渐认知当下。
但那时我并不知他此行正是逃避,也不知他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过往。我以为他是个清高的人,却从未想到他也残喘于世。这样的反差感,让我多年后仍难以释怀,也让他成了多年内,带给我回忆最多的人之一。
第三杯酒,我问他为什么要来中国。他说,他想看看他爷爷生活过的地方。他爷爷是中日混血,早年移居日本。他儿时受爷爷照顾,后来爷爷过世,他便被姥姥和姥爷带大。他五岁那年,母亲便去世了,具体原因他并不记得,对此他家人少有提及。他父亲不务正业,听说之前是帮派成员。他母亲过世后,他父亲便杀了人,被判刑20年。
他从小被家中老人带大,对父母的印象十分模糊。这种爱的缺失永远无法弥补,或许他也正是因此,才对他父亲有了怨恨。他父亲出狱后,他便离开了日本。
他听说,他父亲之前一直在做房地产和高利贷,当然可能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不是十分清楚,也无心过问。他最后一位至亲已离世,来中国之前,他刚过了25岁生日。那段期间,他和他的女朋友分了手,他已心无可恋。
听他含含糊糊讲了这些事,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在沉默中喝下第四杯酒。
我问他来中国之前学了多久中文,他说三个月。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会说一点点,但大部分忘了。”他对我说。
四:短暂相交
我遇见他父亲,是在他离开的转年夏天。
那时我还在考研复习中挣扎。除在准备考研外,我还准备将高中时写下的小说整理出版。与他分别后,我便再度修改小说,断断续续一年愈久。着手出版事宜时,我没想到出书会成为我与父母关系崩裂的导火索。因久攻考研不下,我在父母面前早已一无是处,出书的事更是加剧了我和父母的矛盾。
那时我的父母已经萌生让我放弃继续考研的想法,但我拒绝了,这让他们很懊恼,而看到我忙起出书事宜,他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被母亲连续数落一周后,他的父亲通过社交账号私信联系了我,我决定暂别家中几日去见他父亲。
从去机场接他父亲开始,我便断了和家中的联系。我没说明自己离开的理由,准确说来,我像是离家出走般消失了几日。
与他于海拉尔某青旅小酌过后,我和他相约一周后在满洲里汇合。他离开满洲里后,我不知他去了哪里,期间我与他没有联系。但我一直很想联系他。我总觉和他聊得意犹未尽,我也常关注他的社交网络主页,他偶尔会公开些动态,但大都是路边的景色或一段感悟,没有明显的地标,也不知他到了哪里。我有时会在他的动态下评论,我猜他会留意并想起我这个短暂相交的朋友。
但不久,他便再没了消息。
我曾一度希望他能一直走下去,期待他偶尔发条动态,让我感受到他的呼吸,即便没有动态,我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与他父亲见面时,我感觉那种呼吸停止了。或许那呼吸早已停止,我在自欺欺人而不自知……
是啊,他此行本意即如此,我无权干涉,只不过有幸聆听而已。
他父亲通过社交账号联系我时,我本是拒绝见面的。若不是因和我父母的矛盾,我不会鬼使神差般理会他父亲。见他父亲前,他父亲问我是否有他的消息。我只知他后来去了越南,在和他父亲的对话中,我能感到他父亲的焦虑、期待、冷酷和绝望。
“可不可以和你见一面?我想看看他去过的地方。”他父亲用近于恳请的声音问我。
“好”,回复他时,我心想着他父亲到底是从小便会说中文,还是在来中国前也学了些时日……
念着与他短暂相交的友谊,我决定去机场接他父亲。而事实证明,短暂相处确实并不会人相互了解。不得不承认,在见到他父亲前,我始终对他父亲心持偏见,这偏见大多从他之前的描述中产生,也随时间推移一遍遍被加深。见到他父亲后,这偏见便更严重。
我后悔多余地表现出了对一个陌生日本人的热情,他父亲带给我的彻头彻尾的陌生感让我觉得十分不适。他父亲套着一身军绿色作训服,加上拖着一双登山鞋,黑色渔夫帽和墨镜遮着面容,看不出长得什么模样。他一身戾气,让我不禁皱眉打量半天。而见我看他时,脸上面无表情。直到我开口询问,他才摘下墨镜,似笑非笑的看了看我,伸出手来同我握手。
他们父子与人握手时出奇的相似,力道恰到好处又让人多少觉得温柔。但他没继承他父亲那毫无亲切感的点头致意和死气沉沉的步伐。我和Hironori的父亲同行一路,期间我莫名觉得尴尬,直到他开口告诉我,我用A4纸打印的接机牌上,他的名字被印错了。他恐怕不知道在大草原上找家打印社有多难。我本想解释,却又觉得多说无益,于是我复杂的心理活动变成了一路无言。
路过垃圾桶时,我把接机牌团成一团,随手扔了。
你是我朋友的父亲,但我的朋友似乎恨你。无论我怎样排斥这偏见,脑子里却无论如何都保持着警惕。在送他父亲到他曾下榻的青旅时,我才明白,他父亲好像是想重走他走过的路,见他曾见过的人。而这又算是什么呢?
他走进那家青旅时,我便已明白,他已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恐怕是好奇其此行目的究竟为何,我决定陪同他父亲认识这座三国交界的城市,像是在当初陪着他一样,闻西伯利亚飘来的云,听蒙古高原吹来的风,看云顶投下来的阳光映得草原或明或暗,寻内心救赎的声音……
他当时住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朝西边,那间屋子无疑是看草原晚霞的好去处,他父亲后来也住了进去。我也在青旅住了下来,在他父亲房间隔壁。他父亲付了那个房间里所有床位的钱,自己一个住在屋子里。这让服务人员很诧异,但服务人员很乐意这样做。
我心里多了些愧疚,因我不敢想象他父亲在那房间里静坐夕阳下,想着他的落寞场景。我告诉他父亲他之前住在那儿,这无疑是种变相的刺激,而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为有多残忍和多余。
我们似乎都已猜到他生命的结局,而似乎我们也都不愿接受,所以才在内心中猜忌、怀疑甚至在未知的场景里触景生情。我们似乎都在等一个结果,如同寻那尘埃落定的心安。他父亲继续“找不到”的寻找,而他父亲是否会释然则与我无关。
我约上他父亲一同吃午饭,他问我周遭有无居酒屋,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他吃个午饭也要喝酒。诧异时,他终于对我笑了笑:“就陪我喝一点吧,拜托了!”
几经周折,我带他去到了一家俄式餐厅。
看他笑时,我终于感到了难得的亲切。餐厅没有清酒,我叫了“极地西伯利亚”,告诉他父亲,他之前也喝了这酒。坐定后,他邀请我点餐,我接过菜单后,发现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对一切皆陌生的表情。这让我满脑子都是走出青旅前他站在房门前发呆的冷漠模样。
他父亲的中文水平高出我的预期,但即便他父亲从小便会说中文,却始终不太会写。他爷爷是中日混血,奶奶是日本人,大概在他十岁时,他奶奶离开人世,一年后,他爷爷也撒手人寰。他从小被姥爷和姥姥照顾,直到25岁,期间他始终没再去探望过他父亲。
他姥爷恨他父亲,即便很少提及,但他也知道,在他姥爷心里,压抑着深深的恨意。他姥爷说,他爸爸品行不正,曾经作恶而害死了他妈妈,也未曾尽过当父亲的责任。
“我很想再见他,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一杯酒下肚后,他父亲的样子看起来黯然神伤,“他发在网上的照片,我很陌生。他失踪以后,我试着联系过他,但他没理我。”
我也喝了一杯酒。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酒杯,然后他拿起酒瓶给我先倒上,又自顾自倒上一杯酒,问我道:“他和你聊过我的事嘛?”
我因不知礼仪而深感羞愧,“聊的不多”,我尴尬笑笑。
“这次来,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后悔。你知道我的事吧?”他又喝了一口酒。
“他说遇到个值得倾诉的人,我猜是你,因为……他发的定位是在这个城市。他第一次提起你是在海拉尔,第二次是在这儿,海拉尔的小旅馆墙上贴着你和他的合照,我和老板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在小旅馆登记的电话。”
我一直没说话,听他自言自语。似乎一杯酒下肚后,他眼里就泛出了泪光。
“你知道我的事情吧?”
“知道的不多”我自顾自喝了口酒,答道。
“我们一直有着不好的关系,很糟糕!他一直不想见到我”,他摇摇头,自暴自弃道。
“他下一站去了哪里,你知道嘛?”
我学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
“好吧”,他有些沮丧,但还是打起精神冲我笑笑,主动和我碰杯。
“你可以带我去他去过的地方看看嘛?”
我点头。
就这样,如同当初遇到他时,我遇到他父亲,和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分别结伴,开始一段短暂相交的旅行。
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恨这个人。话说回来,一个印象模糊的人,又有什么值得可恨的呢?
“但不知为什么,在接到电话的时候,总是不想再见他。”他说。
与他同行的时间里,我偶尔会见识他异于常人的一面,比如他有时会说些毫无逻辑的话,用日语,而他知道我不会日语,所以每次他自然自语时候,听着都不像是与我对话。他有时会故意避开人群去做些隐晦的事。这种反差感在我与其相处过程中并不明显,但有时突然发作,着实让人不适。
与他在满洲里旅行的那一日,我目睹了他三次异常行为。第一次,他不声不响在大草原上走出好远,对着一台风力发电风车站了好久。我走过去时,以为他在解手,实际上他在手淫……
第二次,他偷偷服药。因我之前便注意到他包中的异响,听着像所剩无几的口香糖在盒中碰撞的声音,我对此并不心奇。但每每他走路动作幅度大些,包里的响声便格外刺耳。在他翻包时,我看到了那个塑料瓶,白色的,像是药瓶,他有时拿起那个瓶子又放下,这番举动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但我始终不确定那是什么,直到他偷偷把那药放进嘴里……
第三次,他在车上突然自言自语,又突然醒过神来,脸上堆满错愕的表情,然后他莫名其妙歪着嘴笑,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开心事,但笑容看上去有些邪恶而诡异……
这三次异常发生在当日下午两点之前的各自时段,直到我和他站在中俄边境时,看着远处湿地的四下闲散游走的野马,我严肃地告诉他,我可能不会陪他继续走下去了。他今日的异常让我倍感不适。
他以为马儿四下游走的地方会有沼泽地,实际上,那片他以为是沼泽的地方只是一片湿地。他告诉我,他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被阉割,也不止一次梦见自己掉牙,他不知道这种梦境究竟有着多少指引现实的寓意,这种梦境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说,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事,像是记忆中有一层迷雾,始终让自己猜不透、看不清。直到他女朋友报警后,他才明白自己做了很多错事。
“我就像曾经的旧物。人们总是伤害他们爱的人,然后爱上他们伤害的人。我发现我还是想见他,但我总是拒绝自己,在见他是的,在知道真相也是的。他联系我的时候,我就慢慢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他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警方以吸毒和施暴而逮捕过他。那时他很诧异,因他不相信他女朋友脸上的伤是他打的。后来,他被起诉时,他才知道,自己有着DID(解离性身份障碍)这种疾病。
他说,他能感受到自身的与众不同,对过往的扭曲和悲欢,愉悦与痛苦也有着更敏感的认识。他几次在兴奋中险些开枪自杀,但每次都被他女朋友拦下。每次短暂放纵与片刻欢愉后的冷静时刻,他总会恐惧的认识到自身的孤单与迷惘。他又不敢接受自己的胡思乱想,当这种大脑活动不可阻止,他便总会想到虐杀自我,他总会将心中的情绪转化为愤怒。即便深知一切都是美好的,但他却觉得无比痛苦。
亲人离世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人生中最无依无靠的时刻。当他父亲出狱后联系他时,他本可以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但他拒绝了。从那一时刻,他依稀记起了什么……
那是他妈妈痛苦的挣扎,是他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的场景,还有他瑟瑟发抖的童年和颤栗的人生。
他始终想把他的故事留给我,然后他便可放心的消失。然而即便他讲了这些事,他却不明白,自己的故事是要自己来结尾的。
他总觉得,出走会让人生更完整。他内心的声音呼唤着他,若是选择回应,便要去面对曾经的所有记忆;而若是不去回应,心中便仍会惴惴不安。他父亲的再次出现让他深感恐惧,如同恐惧童年的记忆,而他也生怕曾经的画面浮现眼前,破坏他长久以来自我塑造的那种完整。在看周遭风景时,他自我相告,这就是他所期待看到的,或许这风景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但他试着接受这景色。因只有看见,才不觉束缚。
所以在他女朋友来探望他时,在他女朋友知道他将远行而不再回来时,他女朋友提了分手。他女朋友逃离了他的世界,如同他逃避自己的内心国度一样。
“或许你走这一遭……也会是一个慢慢学着面对自己的过程。”我对他说这话时,不禁有些惭愧。我根本没有理解他的经历。而我又何尝这般开导过自己?
我曾以为“与世俗和解而保持自我”是我的终极追求,但在对他说教时,我似乎才明白,与自己和解,才是我的终极。
那时,我已猜到他要去做什么了。
但不知他看这草原的风景时,是否还会有那打算。也不知他想在何处有个了结。也或许,他已开始动摇了……
——你看这风景,什么时候会印刻在你心里呢?还真的要了结这一切吗?
在我对他的诡异行为表达不适时,他从包里翻出之前偷偷服下的药,面露坦诚地拿给我看,浑身上下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他靠这药维持生命,往后他不再需要这东西了。
Rexulti,一种精神抑制类药物,这药还叫Brexpiprazole,专门用于治疗精神分裂和抑郁症。
我笑了。
我们彼此互不了解,但他大概面临着与我相似的困境。我们对此缄默不言,看上去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他也不曾发觉我是个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在某些方面,我们十分类似。
或许,只有接受,才会不觉束缚。我希望他也试着去接受自己内心的风景……试着去接受,便是好的开始,对他而言是这样,对所有人也是。
我和他在一个叫二子湖的地方停留许久。他光着上身修炼根性般在湖前静坐,往来的游客像看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
远处岸边的大雁偶尔扑扇几下翅膀,马儿在湿地上悠哉吃草,远处的边境线上有巡逻的军车经过,俄罗斯的哨所顶着一大片乌云,哨所附近的人影忽隐忽现,几座低矮的山峦延绵向北方……
太阳落山时,从俄罗斯飘过来的乌云遮蔽了湖面的光影。载我们同行的司机走来问我大概什么时间可以走,我说“再等一会儿”。司机有些犹豫,欲言又止,随后低头转身向车子走去,走到一半他还是下定决心折返我身前,对我小心翼翼说:“这个日本人有点儿怪……”
我笑了笑,点头说:“我知道”。不知为何,我心中猛地浮现和他在扎赉诺尔博物馆的抗日历史展区时,我们相对无言的场景。
在这片草原,日本人本就是奇怪的人,更别说一个奇怪的日本人。
这片草原在20世纪三十年代成为远东战场的红色秘密交通线。苏联红军支援中国抗日时,便从这里入关。这里的人痛恨日本人,这种恨渗透至人们的双眼,深入骨髓。
似乎只有直面过去,才配在当下获得原谅。如同战争史,也如同他的那段过去。背负仇恨的日子其实并不好受,哪怕自欺欺人或是假装忘记,都不会好受。
——我们渡人的时候也在渡自己的心。
送他回青旅的路上,他对我讲,他是学建筑学的。来到中国后,他觉得重庆是最令他惊叹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山,也有很多精致又让人惊叹的建筑。他还曾去到贵州的贫困山区,去看那里的留守儿童。那些孩子们处境很糟,他们也面临着爱的缺乏。他问我是否听说过贵州毕节的一则新闻,一个家庭4个留守儿童,最大的哥哥13岁,最小的妹妹5岁,他们集体服毒自尽了。
最大的哥哥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好,但是我该走了。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
他说,除了贫穷,他感觉那些孩子身上任何一处都与他有相似的地方。他对母亲的记忆永远是那么模糊,有时他会自责、自卑,好像这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自己的人生是空的……
与他分别前,我提议再去看看这个地方的建筑。他拍摄建筑时,极度痴迷与专注。他有一台复古又小巧的Nikon相机,那相机很好看,不同于我平常见到的那种大而笨拙的单反相机。那相机被裹在一块藏蓝色和风方巾里,方巾的布面花纹极其好看。他拍得累了,便把用那块方巾把相机包起来,绑在额头上。
真想有块一模一样的布。这个人如同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却做着我不敢去做的尝试,他走时,便带着我那颗孤寂的心一起流浪去了。
——他一直行走在寻找自我的路上,我想。
我一直疑惑为什么我们从未主动联系过对方,或许他也视我为挚友,但好似我们都深知彼此的孤独,也都是彼此的过客。
看他的社交媒体动态,我才得知他去了越南。在越南途中,他乘坐了FUTA
Bus Lines,从会安到西贡时,他在车上拾到了一部手机,手机屏保图片是一个男生亲吻女生的照片,从“8月14日星期五”“滑动来解锁”的屏保文字可知失主是中国人。他因此发了失物招领的通知。
他的日记本垫在捡到的手机下方,发暗的橙黄色外皮让我再熟悉不过,不知他现在是否还用那本子记录,不知他是否还在写着,不知他是否还在路上……
“我听别人说,他好像喜欢男人,不知道你和他有没过……”他父亲问我道。
胡说八道。
我皱眉直言:“不知道。”
片刻,我又补了句:“没有。”
他父亲大笑起来。对我这个陌生人,他父亲倒是很快放下了陌生感。两天的时间里,我也着实成了他的“树洞”。他出狱后便再没找到与儿子相处的机会,而与我的相处,多少弥补了些他内心的缺失。
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就像是刚才这种事情,他问起来就像是开玩笑一样。而每当关于他的话题结束,我总能察觉他父亲深藏内心的荒凉。
“对不起”,他父亲恐怕注意到了我的反感,但这样的道歉似乎并不会让我舒服,反倒是接下来的话,让我愤意全无……
“我对他……并不了解。”他低头说道。
我才意识到,站在我身旁的,是一个被儿子抛弃的父亲,一个默默承受苦楚与压抑的父亲。
他父亲出狱后,便找了份汽车旅馆保洁的工作。因他拒绝见面,他父亲便始终不敢去见他。几不停歇的忙碌掩盖了内心的不知所措,若不是他离开了,他父亲或许会在那汽车旅馆终此一生。
他父亲再打不通他的电话号码,便设法找到他的女朋友,得知了他远行的消息。他父亲找到我时,便已有了再无法与他见面的准备。我曾疑惑为何他父亲没有直接去他消失的地方寻找,而要一步一步寻着他的足迹走上一遍。直到他父亲与我告别并拥抱我时,我才恍然大悟……
人一旦踏上作恶的路,便会越陷越深。而若与黑道有了瓜葛,便会彻头彻尾脱离正常的生活。他父亲便是如此,即便从前只是偶尔做些坏事。
在与他母亲交往后,他父亲做起了走私的营生。结婚之前,他的母亲便已怀孕两个月。他父母的婚礼办得匆忙,也是在他母亲全家反对下偷偷完成。不久后,他母亲与家中便断了来往。他父母没有得到过多祝福,倒是因为三教九流之辈来得太多,险些导致斗殴。婚礼过后没多久,他父亲所在团体的头目便被枪杀了。
他母亲怀孕期间,他父亲多次因斗殴被拘留。他出生后,他父亲也数时间不在家中,先后忙于他高利贷催收、赌场安保一类的事。
他5岁时,他父亲与另一个帮派老大情妇通奸,导致他父亲被追杀。他父亲不敢回家,去了乡下。那时,他父亲本想躲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却没想到闯下的祸危及家人。另一个帮派的老大抓不到人,便带人去到他父亲的家中,伤害了他母亲。
那天他被他母亲藏在衣柜里,他在衣柜的缝隙中目睹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他看到他母亲被人殴打,看到他母亲从楼上跳了下去。人影散去,他瑟瑟发抖爬出衣柜,光着脚走在大街上,不知去哪儿,也不知向谁求救。直到他被警车发现……而在发现他之前,警车的车前灯已在他头上刮出了一道5厘米的伤疤……
他母亲知道他父亲与人通奸的事。这必然是对婚姻的背叛。而在那之前,他父亲已有了离婚的打断,淡忘了妻子多年来任劳任怨、苦心经营家庭的恩情。或许他母亲一直在默默抵抗、反击着什么,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婚姻独立权,用勤恳表达爱恨,用努力生活表达对丈夫事业的不认同,用将孩子培养成一个与他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来反击生活的不堪……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母亲又何尝不是一个叛逆的人?
生如逆旅,却笑靥如初,何尝不是一种对生活的叛逆。
最后,他母亲用死亡保全自己最后的体面。他母亲的一切举动都无不昭示其对生活的掌控,连离开也是。哪怕衣衫不整,她也没有顺从于强暴的胁迫。她用自我了结的方式惩罚生活给予她的遍体鳞伤。而她的纵身一跃,成了他一生的保全和他父亲往后余生的折磨与惩罚。
这世界光怪陆离,人们荒诞又不自知。
得知他母亲死亡的那天,他父亲光着膀子,对着大海静坐到日落。他父亲决定结束这一切,也准备放弃自己的人生。那时,他父亲的心中只有仇恨,所以便把他忽略了。他父亲杀了人,似乎是将对他母亲的死负有责任的所有人都杀掉了。然后,他父亲去自首,一晃20年过去。
他父亲猜想,他可能在越南遭遇了意外,恐怕已经死亡了。或是说,他自己结束了这一切也未尝不可能。带着猜疑,他父亲无时无刻无不陷入惊惶。我想,他父亲也正是带着这种不确定和希望,行至此处。
如果说,万物皆修行我们,那我们又何尝不是在修行万物?
他曾对我说,这片草原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草原。他希望自己心中也能有一片草原,但是在那之前,他需要不停行走、寻找。
若是看不透存在的意义,便没必要再存在下去了。他始终都这样想。
和他分别的那一天,我们在夕阳下用力拥抱,互拍对方的后背和肩膀,以此告别。他对我说,他想看这座城市10年、20年、30年后的样子,他会再来,如果那时他还活着。
我想,能唤醒他的,或许只有他和他父亲那仅存的羁绊。长时的断链或无法修补,但好在血缘存在,他们的联系便可重新链接。这种联系,就是意义。大到宇宙万物,小到陌生你我,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静静地感受这种联系,便能感受自己的存在。
当然,这种羁绊也曾让他父亲惴惴不安。所以他父亲才想重走他的路,或许唯有如此,他们才会离得更近些。
他父亲临出狱时,肾里长了一个恶性肿瘤,因时日不多,便一直存念期待着能与他重逢。如果他父亲心中还存着善和爱,我希望他父亲能找到他,找到自我救赎之地。他父亲也一直坚信,总有痕迹证明他曾经到过那些地方。
他父亲动身走过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尽可能寻找他可能到过的每一处。他父亲不敢多想,但也早有心理准备。每到一个地方,他父亲都会先到警察局问当地是否发现男尸,是个日本人。问这种事情时,他脸上总是惊人的平静,但每一次呼吸都极度沉重,呼吸间隔中的战栗、恐慌、不解与无奈渗透到周身每个缝隙,让人久久不平静。
他父亲光着身子坐在草地上,对着太阳低头思索。不远处的风力发电风车缓慢转动,扇叶的阴影不断切过他的身体。云很低,仿佛触手可及。云下的阴影不断掠过草原。他此行像极了沟通生死的修行,我想。
他父亲的胸口上有一道很深的疤,那道疤将他胸口的歌姬斩断了身子。我静静盯着那个歌姬看,不知此刻掠过他心头的又是什么。
离别时,我想这段旅途对他父亲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但他父亲还是选择去这样慢慢地接受,或许仅仅就是为了离他更近一些。
我猜,若他父亲有一天也实在走不下去,也会像他一样悄然消失。也或许,他父亲在找到了所谓的尽头后,会捧着一份刻骨铭心的执念,回到最初来的地方。
想到此处,我差点留下泪来。
离别时,我送他父亲到了机场的安检处,我们隔着大概五米的距离相互注视,我不知他父亲在想些什么,不知他此行的意义,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父亲对我深鞠一躬,转身,将要离去,却又背对我驻足原处。我不敢上前,生怕自己上前后,便会触动这个男人心中的柔弱之处。
他父亲缓缓转过身,又疾步向我走过来,拥抱我,很用力的,说了声“谢谢”。这让我想起当初和他离别的场景,那时我与他的拥抱应更用力些才对,只因不知再见是何时。
他父亲用力在我的怀里抽噎两声,像个孩子。那时我才知道,我面对的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而这个父亲也终于在一个别人的孩子面前泣不成声。我也哭了,不知为何,第一次,在一个未曾理解父爱为何的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随着时间推移,人总能把一些过往看得透彻;而有些事,即便时间过去很久,人却依然看不清。人多数时都会保持线性的思维模式,以为每一时段都可被标记,每个故事也都会有结局。但很少有人理解,生活的往复如同莫比乌斯环,时空的交叠时,人便是一圈又一圈在同样的环道上循环不同的人生。
送别他父亲后,我回到家中。父母见到我时并未问及我去了哪里,而我也不想和他们说些什么。但后来我听说他们找了我很久,也似乎报了警。见我回家后,他们什么都没说,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后来,我与家人逐渐和解,这是他们父子给我带来的改变,我想。
往后很久,我多次想起与他相遇之初,他所提及的巴比伦塔,我饶有兴致的考究历史上有关巴比伦塔的记述,后来我才明白,巴比伦塔在基督教语境中是救赎的象征,在巴比伦语境中是神之门的形象……
我不知后来他们二人是否共同推开了救赎之门,但我始终希望他们推开那门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有当下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力量。往前的日子不可追,往后的日子也不可追,与当下和解或许才是人唯一的救赎之道。
和他父亲分别几年后,我偶然见到他的社交账号再度更新了照片。照片中,两个光头僧人站在泰国一个寺庙的门口,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像是送别某人般。
那两僧人长得很像,一看便知是修行中的父子。
看来两人都找到了彼此生命中弥足珍贵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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