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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文/千念
林北正望着朋友递给他的一个橘子发呆。此时他们正坐在KTV包厢里,林北手执麦克风,喉咙却干得厉害。他刚刚喝了不少的酒,还吸了一支烟。他并没有唱歌,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而是缓缓地放下了麦克风。朋友递给他一个橘子,他剥开了一半,从上面掰下来一瓣,却没有放进嘴里。昨天林北又失眠了。他的眼睛没有往日的光彩,却依旧英气逼人。他今天本应该去看医生,可他没有去。他就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是叫林北,对吧,”医生重复确认了一下这个比较普通的名字,“你还是个学生……”“你平时有什么不好的嗜好吗?比如,”“你应该有吸烟喝酒的习惯吧。”“我想说的是,这和你的抑郁症有点关系。”
林北的抑郁症是很久以前患上的,他从没有和别人说过。以前林北吸过毒。他在看守所里待过很长时间,不过不是因为吸毒。后来他又进了戒毒所。林北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段不光彩的过去。如今,二十岁的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浑身充满光环的小金人儿,他以不高不低的成绩考进了大学,学的是中文。他记得有人和他说过“梦想不能当饭吃,如果有一天让我选择,我也会选择后者。”他不记得是谁说过的,他只记得,当时的他,只是为了表达自己不同的见解。
林北将一瓣橘子塞进了嘴里,那橘子本应该是甜的,现在正是橘子收获的季节。可是伴着酒精味和烟味,林北觉得自己的嘴里有点苦,也有点麻木。
林北喜欢音乐,也喜欢小说。林北梳着背头,不长也不短,还有淡淡的棕色,他的眉像修过一样,浓而黑,却十分清秀。他的眼睛是淡蓝色,遗传了父亲俄罗斯人的血统。林北一直觉得什么都不会把他打垮。林北自己挣了钱,把钱全用来挥霍。林北从来不近女色,没人知道为什么。有人说林北是同性恋,有一群男性朋友陪在身边,可是林北理都不想理,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就好像和他没有关系一样,每次听到这样的调侃,他总是笑笑。
这次林北出了新书,为了庆祝出版成功,他请同学喝酒。林北把手中剩下的半个橘子丢了,独自一人走出了包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抽着。他看见一缕缕烟向上飘着,内心深处是孤独的。林北总是这样,越是热闹,他就越孤独。林北回忆起以前的时候,他也不像这样孤独过。因为那时候,有个叫清儿的姑娘,一直陪着他。
林北已经喝了很多酒,可是他依旧很清醒。喝酒时最怕的就是,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喝了很多,几乎快要喝醉的时候,却依然清醒,过去的记忆就像耳光一样清晰明快地打在脸上,给人痛或者麻木的感觉。林北手中握着喝了一半的啤酒,啤酒瓶里面的沫子还挂在瓶壁上。他坐在KTV外的台阶上,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在城市里,已经看不到夕阳的最后一抹或红或紫的余晖,只是有几缕微弱的光和残留的太阳的温度,林北伸出手,似乎还能感觉得到。在林北右手的臂弯处,还能看到那块不深不浅的疤痕。同样的疤痕,在林北的右边的额头上,也有一处。可是这丝毫不会影响他吸引人的容貌,如若你是去认真了解或观察一个人的话。一个人真心想要把一个对象放在心里的时候,不管他有什么缺憾,似乎都成了完美的天敌。这两处疤痕,林北清楚地记得,是为了清儿留下的。不是打架,更不是自残。
林北有自残的癖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用刀子在手臂上划,如今也只剩下疤痕。
他总是说,如果他发生或经历了什么,也许一部分可以由自己选择与不选择决定,可是剩下的,只能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命运眷顾他,便会给他让他舒服的,也就是好的。如果命运不喜欢他,就会以一千种方式,把他当做弃儿,给他最不能接受却必须接受的事实。
看着包厢里形形色色的人,迷乱的灯光在头顶晃来晃去,林北迷失了。林北一直以来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林北走出KTV包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林北不知道为什么时间总是过得这样快。同行的人都渐渐道了离别,转眼间空荡的街道上只剩下林北一人。林北独自走在街道上,初秋的风让他感觉有些冷。林北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街灯,看着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的影子,他想起了遥远的记忆里那个姑娘,清儿。
清儿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姑娘。在认识林北之前,清儿总是一个人。这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因为林北也喜欢孤身一人。有些人就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似乎一个人,在某些时候,可以让自己拥有一切。人有时候不需要为了自己的孤独辩解,因为孤独是自己选择的,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孤独与不孤独,说到底就是选择而已。
林北记得清儿也梳着不长不短的头发,咖啡色。这似乎不知不觉中也成了林北后来喜欢咖啡的原因。林北喜欢喝酒之后喝一杯咖啡,逢人便说他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没人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
林北突然很想清儿。
自从分开以后,两人的还是有时而间断的联系,可是在林北看来,距离似乎真的成为了一个真真切切的问题。林北向来都是为自己想的多一些,即使是清儿在身边的时候,他也觉得清儿是自己的,如果不是自己的,他都不会去关心一下,是他的自私,是他的孤独,是多年以来埋藏在心底里的孤独。
林北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中心,做什么事都不会也不喜欢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他不会,也学不会为他人着想。
林北不愿意回忆。他从小就受够了来自世界的冷落与嘲笑,无论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他都觉得是世界给自己的补偿。
无数个夜晚,林北时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真的想给自己一记耳光。可是这一记耳光,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曾经做过的所有错事吗?是为了他曾经故意或者不是故意沾染上的恶习吗?还是为了他无法解释的命运?为什么正常人都拥有的,他却不能?命运真的公平吗?在偌大的房间里,城市里,世界里,林北无数次声嘶力竭地问过这个问题,可是他没有得到过答案,也不可能得到答案。
林北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好让夜晚的风不钻进自己的衣服里,那种感觉太让人难受了,倒不如吹在脸上的感觉。他喝了酒,可是他没有醉意,也感觉不到酒精带给他的热度。他特别想吃橘子。林北喜欢橘子的味道。是因为清儿,林北喜欢上橘子的味道,无论是苦还是甜,他都喜欢上了那种味道。
林北出生的时候,母亲离世。而林北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离世了。林北的父亲是个军人,因公殉职。林北的母亲身体不好,在林北的父亲走后经常酗酒,导致营养不良,好在林北身体还算健康。“这一切多像是笑话啊。”林北的话很少,像个哑巴,但是他经常对自己说这句话。林北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他也在心里埋下了一种执念:“人必须为自己而活着,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反正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人的生活如何,最终还是取决于选择。选择了可能甜的,或许有一天会变苦。选择了苦的,或许有一天变甜。选择,只为了活下去。
清儿爱了林北很多年。
在林北明白了清儿为他所做的一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清儿和林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们有相似的命运,可是他们面对命运,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十年前,清儿随她的母亲来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镇。
小镇座落在不太高的山脚下,在南北方交界的地方。小镇的中间有一条河穿过,让小镇布局得显得格外分明。
小镇的阳光充足,可以在河上面看到粼粼的波光,清儿看到有很多孩子在河的对岸用不大的石头打着水漂,其中有一个黄头发的孩子格外显眼,看到清儿,那个男孩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小石子藏在手心里,又将两只手藏在身后,低下头,跑开了。清儿在男孩路过的那一刻,已经被他那澄澈的双眼吸引住了。
在小镇的河两岸,没有松散得让人心烦的沙土,而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像是被人特意铺过一样地整齐。还没有走到小镇的尽头,清儿和母亲坐的车已经停下来。
那是一座竹楼,也就是清儿和母亲将要安家的地方。
清儿很想再向小镇的尽头去看一看,可是母亲叫住了她,“今天累了吧,清儿,你需要休息。”清儿只能停下来踮起脚向小镇的尽头尽力地望了望。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小镇的尽头有一片绿色夹杂着金色的树林。
清儿还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尽头,有一片橘子林。
已经是秋天了。
小镇的人们看起来似乎很忙。阳光在这个小镇的上方,显得格外地高。清儿从阁楼的窗户向下看去,她又想父亲了。她的眼里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忧伤。
清儿的母亲和随从的司机还在忙着收拾运来的行李和家具。清儿的父亲留下了一笔钱。清儿的母亲用这些钱买下了这个小镇上的阁楼,还添置了新的家具和一些生活用品。她的眼球里还散布着些许的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不是特别精神。
清儿的父亲刚刚过世,清儿这一年十四岁。清儿的父亲是北方人,也是个军人,从很小的时候清儿就习惯了看着父亲身上的军绿色,她记得每年假期开始的第二天,她一睁眼就会看到面前的军绿色。她喜欢父亲抱着她睡觉的感觉,就像树一样被她依偎着。
清儿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见过一句舒婷写的诗: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清儿当时还没有对爱情的理解,她只是常对父亲重复这句诗。父亲告诉清儿:“如果以后你有了爱人,那人必须是可以让你成为木棉的人,你现在可能不懂,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个时候,你真的会明白这句诗的含义。”清儿的父亲总是会轻抚着清儿的头发,把清儿抱在怀里。“那父亲不算是我的爱人吗?”清儿仰起头天真地说,她的酒窝随着笑容在脸上出现。“女儿,上辈子我们就是恋人,现在是,以后也是,一直到下辈子。”每到这个时候,父亲的眼眶就红了,他把清儿抱起来,看着窗外,便不再说话。
“清儿,我知道,”母亲从后面走过来,把清儿揽在怀里,“我也想他。”母亲和清儿的眼眶都红红的。
夕阳落在两人的身上,留下了模糊的剪影。新的一天,又要来了。
清儿看着窗外,她看着远山,紫色的夕阳就快要隐没了。清儿想起了父亲最后一次回来看她。
“我想或许今天会是我和我的清儿度过的最美妙的一天,对吗?”父亲摸着清儿的头发,清儿好像故意地躲着,冲父亲做了个吐舌头的动作,“我要和爸爸在一起一辈子,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最美妙的一天呢?”清儿站起来,向远处跑去。父亲的心微微震颤了一下,他的脸转而有些阴沉。
父亲带着清儿来到了河边,那也是清儿最后一次和父亲外出。这种外出的机会对清儿来说是极其珍贵的,清儿每天坐在课堂上,心中却想着城市外的世界。清儿不喜欢喧闹,更不喜欢被关在学校这个笼子里。清儿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就是父亲从部队回来的那两个月。清儿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可以看到满眼的绿色,可以用手拨弄活泼的河水,可以看着水底招摇的水草和来回游动的鱼,还可以听到天空时隐时现的飞鸟的啁啾。
每年的这个时候,清儿的父亲都会带着清儿来郊外放风筝,清儿的母亲则在远处忙着给清儿和清儿的父亲准备野餐,还不时地看着远处奔跑的清儿,脸上泛起少有的笑容,摇着头,嘴里有时还说着什么。
清儿的父亲放风筝十分在行,清儿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放的风筝总是那么高,那么远,清儿时常怀疑父亲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反正父亲做什么都很在行,他可以每天给清儿讲述很多新奇的故事,有的故事的主人公和情节清儿似乎都不曾听说过,如果想象成父亲自己编出来的,想来又太过精彩;他可以把烟含在嘴里,用掺了墨水的肥皂水吹出一个个蓝色的泡泡;他也可以伸出一只胳膊,让清儿在上面荡来荡去……总之,父亲在清儿的心里,就是像风筝那样遥不可及的存在,也是永远让清儿在虚幻世界里流连忘返的筑梦师。看着父亲娴熟地将风筝放得很高,清儿仰起头,觉得父亲是那样高大,那样伟岸。父亲总是会教清儿一些放风筝的技巧,可是清儿总是要父亲抓着她的手,她说“我是真的不会,不过这样,你拉着我的手,我还能想起一点。”父亲总是会信以为真,于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着清儿。
窗外的天渐渐阴了下来,四周的空气变得潮湿,清儿依旧站在阁楼上,看着远处夕阳落下的地方。
“清儿,天凉了,进屋去吧,”清儿的母亲已经拿了一件针织的外套,从后面走过来,披在清儿的身上,“吃点东西吧。”母亲说着拉起清儿的手,朝屋子里面走去。虽然清儿的母亲已经极力去掩饰心里的悲伤,可是她的声音,已经把她出卖了。
清儿记得,每当她和父亲玩累了,父亲就会牵着风筝的线,坐在草坪上。清儿这个时候就会坐在父亲腿上,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看着父亲把风筝的线一点点收回来。父亲常常和清儿说:“风筝有它们的世界,就像你喜欢的世界一样。”“我指的是,风筝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它们才喜欢在风中。”十四岁的清儿,还不是能够全然地明白父亲说的话,父亲本来就喜欢自言自语,而且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清儿只是习惯性地认为很有道理。然而父亲始终都没有和清儿说过:其实清儿的父亲就是那只风筝,在他的理想世界里,有太多虚无的东西,而且终有一天,他也会去那个世界。
清儿的母亲已经在远处叫着他们,这个时候清儿就会挣脱父亲的怀抱,边回头做着鬼脸,便朝母亲跑去。父亲则会把风筝的线收回来,带着幸福又复杂的笑容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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