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着,天暗了。距离发烧开始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为什么不吃药?因为没有交医保。在床上躺着,身体像泡腾片在水中泡开一样,不断地自我分解分裂,化成气泡。房间浑天暗地,即便有人过来开了灯,也并不能阻止泡腾片的溶解。或许光其实是不会影响到人的睡眠的,至少不会影响到死亡。不过或许是因为晦暗能给宿舍的床多一层奢侈的隐秘,所以自己更喜爱晦暗。
黄昏的太阳没有光亮,却依旧有辐射。走在路上,我的耳朵开始发烫,同时渴望去解脱什么,想去摆脱热量,更准确的说,是想摆脱温度这种物理现象。身体轻飘飘的,又因为无力,真正感受起来,它是沉甸甸的,沉到让人背部都挺不直。这种发烧的状况,像是我生活的真实写照,灵魂已被丢弃,肉体却更加沉重,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灵魂,因为衰老,行动起来也越来越疲惫。
已经没有什么好解析了,我想要的只是多巴胺,已经没有什么好期待了,我想要的只是休息。对于一个已经开始踏入工作的人,脱离生活琐碎去思考,是件相当危险的事。因为这意味着即便你在深夜里得到了自己必须在三天内就去死的答案,第二天你也会因为道德感和责任感或者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继续劈头盖脸的工作。自杀,是种奢侈品,讨论自杀,更是奢靡的行为。
夏天,明天早晨的太阳依旧会晒在你的千疮百孔的脸上。当然,丧气的埋怨上班同样是种危险的行为,这种危险不只是意味着你可能会丢掉原有的争取到的社会地位,还意味着你可能会饱受懦弱无能、懒惰务虚的指责。工作其实只是少了多巴胺的生活,不能玩游戏,不能旅游,不能约会等等,它们同样是荒诞戏剧的一幕。工作对于一些人来说,其实休息时间更长,然而,他们却并没有认为自己得到多余的休息。因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或者说做头脑不热衷的事情,是艰难的。想必在未来,工作或许会比现在的游戏更具备成瘾性,那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即便工作成型在未来可能饱受指责,就像游戏的存在在当今饱受质疑一样。人置身事外的思考,往往充满理性,故而也是非理性的。
在公路,灰尘扑扑,我的咳嗽越发严重了,就像在夜里睡觉起来咳一样严重,把现实咳碎,把对休眠的奢望咳消沉,把梦境咳消失。如果我真是得了肺癌,那该怎么办?或者问,那会怎么样?那又怎么样?
经过自杀的迷恋而康复,开始工作而接受现实的破碎,物是人非而心如止水,与她相爱也准备继续爱下去,正当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时,正当生活开始了成年人该有的模样,一场让挣扎无效的,必然带来肉体消亡的疾病,像晴天大雨扑面而来。
医院,白色的墙,通亮的灯,消毒水味,紧张兮兮的人群,和凝固的凉空气。
躲在密闭的厕所里,周围似乎充满了细菌、病毒,和其他看不见摸不着的随时可能致命的东西,而此刻的我,本身也是一种致命的事物,也是细菌、病毒。看着手里的CT结果,密密麻麻的报告,胸部的放射性检查照片,无不都化成了死亡及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医生也判断不了结论。在临死前,我只想尽可能的给自己降低不确定性,即给自己定下自杀的日期,三个月后,即十一月一日,准时结束生命。时间向来是短暂的,无论是再活六十年,还是再活六十天,生命都是短暂的,同时它又非常的强有力,至少在适当的条件下,每个人都可以散发出让任何他者恐惧、震惊的力量,得到连国王都自愧不如的权力。
童年,故乡,深山,死水,万籁俱寂,蛇走虫明鸣。我曾经真正喜爱过的一个人,真正情窦初开的一个人,她就住在沿着公路走三公里的地方,并且,此时此刻,或许她正在家里,或者正在驶来的那辆汽车里就坐着一个她。而此时此刻的我,如同指环王里的咕噜姆,如同死水里无法动弹的垃圾,皎洁的月光照射下来,而我的头脑千疮百孔,崎岖不平,深处的黑洞里,依旧没有一处光,只是隐隐约约,传来嘶哑的古怪声音。
人的变化是十分迅速的,昨天的我,还是一个蛰居在一线城市里的体面人,装得像个精致年轻且聪明能干的中产男性,而今天,我却蹲在腐败乡村的深山里死水旁,明天,我甚至有可能是因为被毒蛇咬伤而中毒身亡,这样想来,面对宇宙的不确定性,晚癌本身就和我同样弱小。
“我想要美丽地死去。”身体里不受控制地重复这句话。如果给这句话简化,它便剩下了“我想死”。然而,这并非我真正想要的,“我想美”,也不是我想要的,任何简化都是不成立的。房屋的尖头赫然站立着一只白鹭,我三年前曾经救过一只,或许正是它,然而这无关紧要。任何事物,再多的奇迹,已经无法撼动我所消沉的心灵,而这种消沉并非由癌症产生,而是每天每夜的强化,或许从自我生活开始,从文明的起点开始,它便存在了。即便是病痛突然消失、生命被告之获得永恒,这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一切都是无法理解的,如果可以有意义,可以去理解,那这个人就不是我。
应该从六岁开始,那几株富贵竹就在我家庭院的被土填埋的井里种下了,如今已经过去了几乎二十年。对于它们来说,或许就没有所谓的你我它,它们就是它们,从来都是一个整体,也没有生与死,因为生死从来都是连续的,在它出生时,就是死亡的开始,在它死亡时,就是生命的开始。生与死,轮回不止。夏天正午的烈日直晒在它们身上,想到它们已经存活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上千万年,看着眼前明晃晃的画面,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刺眼的沉寂的景象,让我产生了将这几株富贵竹烧毁或者吃掉的念头,但它们又那么美丽,让我不舍。或许只是求异的心理又在作怪吧。从小到大,我有的只是作怪的行为而已,作怪到至于把自己欺骗到将这种古怪的行为认同为艺术之类的事物。然而,真实的我现在连《金阁寺》讲的是什么都已经尽可能地忘光了,只记得一个和尚烧掉了寺庙,至于残疾的是主角还是配角,我已经分不清了。
问题已经问了一个月了——我该怎么死去?面对这个问题,就像以往面对重重的规划,几乎无一完成。可能就像从前的自己想着关于杀死健康的自己的问题,突然之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吧。而当下,我不断地重复这些问题,可能也会在某个时刻就顿悟了吧。我该怎么死去?我想要美丽地死去。什么是美丽?活着即美丽!
“活着即美丽!”——它是天使高潮了的呻吟,是恶魔冰冷又滚烫的言语,是撒旦的叉子,带着讽刺的语气,要将我的头颅捅穿。我用力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没有疼痛!但此刻我也不美丽!撒旦!你是错的!眼前的富贵竹的确是美丽的,但到处乱爬的野草,并不美丽!天使,你是个淫荡的恶魔!
所有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虚幻的,阳光是假的,富贵竹是假的,背靠着的石柱是假的,即便石柱被晒得滚烫,假的!假的!我更加用力的捶打自己的胸口,都是假的!然而我不敢狠狠地掐向自己的大腿,因为疼痛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虚幻与真实、抽象与具体、神经与精神,一切都在混合着,就像那富贵竹,它们都是连续的。我的头发已经在掉落,掉落的是过去的我的头发,长出的是现在的我的癌症。在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的神经会像高温融化的塑料枯萎,而我的土壤我的细菌我的昆虫们会饱食我的血液,我的已知会消失,我的未知会出现。天空开始稀里哗啦地下起大雨,滚烫的地面和身上渐渐冰冷的雨水,我的尸体在此刻似乎终于成了真正的尸体。我想要狂笑,想要发疯,然而此时此刻的我还活着,即便已经是必然死亡的人,所以我不能被别人认为疯子。于是,依旧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会发生什么,而且一切也的确无关紧要,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工作,好像整张通知书都是假的。直到两个月后,时间估计也会跳转,我的尸体会从水泥地负两毫米重新升到17楼的工位上,继续工作,一切都在修订,一切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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