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仙人是我外曾祖母,在我这边喊她“老外婆”。
老外婆很瘦,可以说是皮包骨了,头发稀疏,灰白交错,一直带个头巾。老人家的身子有一些佝偻,走路缓慢拄拐杖,但是精气神还算不错,眼睛也看得清,小时候还经常让我给他送线,自己穿针。
我很小的时候,老外婆带过我,那是还没有记忆的年岁。听我妈说,我很爱哭,每次哭的时候都要被抱着去外面晃荡几圈才会好,自然,带我的老外婆就肩负了这个重任。老外婆会抱着我去外面走动,有时候嘴里还哼着曲子,而我也很不乖吧,尿一身。大抵上那段时间老外婆见到的最多的是我哭的样子,而我也是那时候见她笑的最多的时候,只不过我没记忆了,老外婆还会在后来的日子里提起那时候爱哭的我,依旧会笑的很欢。
“老仙人”算是外号吧,这么喊的都是那些和她经常一起玩的牌友,她们年纪都比我老外婆小几岁。我曾见过几次她们在一起打牌,那种黑色的长条牌,我看不懂,但老外婆玩的认真,抓牌,打牌,算账都一清二楚,谁都蒙不了她,这是我知道的她老人家唯二的爱好和娱乐活动。
老外婆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我外婆,但是后来好像收养过一个儿子,所以一直以来就住在他们家,那间紧邻楼房的瓦房就是她的家,红砖黑瓦,单开门、四格窗加一根竖起的烟囱。老外婆吃的不讲究,做的东西看起来也脏兮兮的,但是身体一直硬朗,我妈说已经百毒不侵了,我也嫌弃,不敢吃。
年,总是要过的。
三十那天,我们那讲究的风俗是中午吃面,而且是鸡肉面。提前几天就准备好的母鸡会在早上被现杀然后切块,生一个煤炉,鸡就放在陶罐里架在炉上慢炖着,上午的时间会去祭祖,等到归来的时候一般都十一点多了,洗洗手刚好吃面,母亲会额外盛一碗让我送给老外婆,碗里的鸡肉都是挑选的,肉比较烂且少有骨头,撒上葱花并浇好汤汁,这碗面就在我手里晃荡荡移向那间房子。
老外婆一般都会在屋内坐着,若是天气很好,也会在门口晒晒太阳,一根拐棍搭在旁边,眯着眼,任由阳光照在脸上。我会在离她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喊“老外婆”。
“小斌来了啊”,每一次老外婆都是这样的回答,说完还要起身给我坐位。
“不坐哦,不坐哦,我妈让我来给您送面,过年了啊”。
“我有啊,我有吃的”老外婆指着还在冒热气的灶台。
“这不过年了嘛,呐,您先吃啊,我回去了”。
送完我就回去,等到我自己再吃完就可以再去一趟把碗拿回来了,老外婆吃的很慢,我再去的时候,她还在吃一半,但是我拿过去的碗已经被腾出来了。我会坐上几分钟,和她说会儿话,大多都是老外婆问我,父母的身体情况,我和姐姐的学习情况,有时候还会闲扯到一些其他人,到我问她身体情况的时候,总说着好着呢,不停地点头。问完这些她想了解的内容后,就要从口袋里掏钱给我压岁,我哪里能接受这般馈赠,拿着碗飞一般跑开。
初一的上午,会有庙会,烧香,拜佛,求签。老外婆去得早,我会在去的路上看到她,一步一步的往回走。好像没人问过老外婆求的是什么签?求了什么?她也不会主动提及,多少年了,一张张米白色的签条,大概都藏着对我们的爱。
老外婆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听戏,十多年前吧,偶尔还会有一些戏班子会在附近唱戏。搭个高脚戏台,三面挂上纱帐。那时候我差不多还是小学,也喜欢去玩,但是对戏曲不感兴趣,会在戏没开始的时候在台子上爬来爬去,会去后台看他们化妆,会摸摸靠在墙角的关公刀,赵云抢等。老外婆去的很积极,自带一个马札坐在前排,认真的盯着台面上的演员,直到曲终。有时候看到我了,还会给我几块钱买零食,多数这时候我都不推脱,拿了钱就走,连招呼都忘了,身后还会传来让我注意安全的声音。
年后的几天里,每家剩菜都比较多,老外婆会专门来我家一趟,拿走很多剩菜剩饭去味流浪狗流浪猫,我见过好几只狗在老外婆家吃饭的时候,老外婆看着这些狗吃的很欢会笑,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由于狗都和我不熟,对于我的到来会大叫,这时候老外婆都会拿起拐杖作势要打它们,还不停的说着“家里人,家里人”。
日子就这么走着,直到我上了高中,离开家去了县城。
期间,老外婆生过一场大病,原本就皮包骨的老外婆更憔悴了,漏出来的手臂上布满了青筋,没有一点点肉,褶皱的皮肤紧贴着骨头,手背上布满了针孔,头发稀疏散乱,就那样斜靠在床上,眼睛了没什么精神,一直在哼,那疼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老外婆对我小姨说想吃烤鸭和包子,可能她自己都以为这次不一定能挺的过去,想在走之前吃一下能记起来的美味。
我在周末的时候回来看过老外婆一次,我喊她的时候,老外婆抬了头看了我一眼,还招呼我坐。那一刻,我竟不知所措,听着屋子里回荡的疼痛声,像是针扎在我胸口一样。空气有点压抑,床旁边守护的人都面色凝重,我感到呼吸困难,找个借口逃了出去。也没有人觉得这次老外婆真的能挺过去,床旁边总有一个下人轮流守护着。
后来,病好了。我在寒假的时候回来,准备去看望她,门锁着,去了隔壁打牌,带着头巾,眯着眼盯着手里的牌,我打个招呼就走了。
人都说,仙人是不死的;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老外婆还是去世了。
她走的那天,我还在县城上学,听到消息就坐车回去了,等我到家之后,老外婆已经出殡了,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那时候,我哭不出来,总觉得好像生活里也没有什么改变一样,我的学业没有变化,我的吃住没有变化,甚至我所想起的人都没什么变化。我站在那间瓦房里,怔怔发呆,房间前后的灯都亮着,我记得之前老外婆在世的时候,这儿的灯都很少开,更何况两个灯都亮着,屋子里的陈设没有变化,过道两边堆满了杂物,床上的蚊帐耷拉,被子叠的整齐,靠近门口的灶台上没有热气,冰冰凉凉的,像是一间许久没人住过的老屋。
我跟着外婆后面,磕头,烧纸,面无表情的将草纸一张张丢进火盆,火焰蹿的老高,炽的脸疼。我想起在某个夏天的暑假,炎热的午后没有一丝微风,空气中都是干燥的声音,老外婆过来敲门,送来一根冰棍,叮嘱我不要去水边玩水。那是多热的夏天啊,看着老外婆离去的背影,才几米远,视线都没热模糊了。外婆一直在哭,七十多岁的老人,哭的最伤心,我被旁边的人提醒,劝劝我外婆别哭,拉她起来。有时候我在外婆的身上看到老外婆的影子,同样的干瘦,同样的有精神,甚至连眼神不错都一样。
“苦日子过了一辈子的人了,到死了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候在争吵什么了,只知道大概收养的养子生的孩子并没有想好好安葬老外婆。我没有说话的分量,外公和外婆在据理力争。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牌局,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了一样,有时候我还会在别人的口中听到“老仙人”这样的字眼,都是说谁谁谁活了多久和我老外婆对比一下。
今年年底,看了天气三十那天要下雨,二十九就提前去祭祖。老外婆的那观坟前长满了杂草,墓碑上的文字被风蚀的严重。
“豆腐渣工程”,我爸摸着石碑嘟囔一句。
碑前焚烧的草纸和冥币慢慢变黑发卷,最后变成一摊灰烬,像是人的一生一样。有风吹过,纸灰便飘散而去,散落在远处,最后融入泥土,不留下一点痕迹,而那些不小心被烧坏了的野草,在冬季过后又会再从泥土里钻出来,肆意的生长。
三十这天,中午还是鸡肉面,我不爱吃面,就盛了半碗,好些年没有往后边送过面的我,在今年又想起了这件事,我有点吃不下,扒拉两口意思意思就去了一旁坐着,外面的天气阴沉,指不定什么时候下雨,那些之前三十下雨的年份里,都是我妈去送面,满满一大碗。
对了,老外婆生前手上的金戒指,后来传给了我妈,洗过之后变得锃亮,黄澄澄的,很好看,像极了那些我送过去的鸡肉面里的汤。
那味道每年都在,那只碗已经空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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