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虽说在很多人的的心中越向北边自然越是荒凉，可此时北莽姑塞州的草原上仍是绿油油的无穷无尽，北庭和南朝虽都有京城，然而已是老妪的北莽女帝仍是喜欢在草原上设立王帐，清一色的白布反射的阳光将空中的苍鹰晃得眼花缭乱。
时近晌午，议事早已结束，可那老妇人仍是在巨大的帐篷中毫无威严的坐在一张几乎占了半个营帐地面大小的地图旁吃着葡萄，账内除了另外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头子陪着那老妇人坐在地上，连侍卫也没有，只允许他们在账外站岗。
那老人自然便是太平令。
“那些想去打东线的贵族们，要么妥协了，要么被拓跋菩萨强行镇压，想指望这次人心齐下来，一心一意的去跟北凉拼命，那是异想天开。可至少表面上已经没人想要撕破脸皮，军权也算是集中了下来，此时那董胖子正和刘寄奴在虎头城拼命呐，进展不是太大，最新的军情是那北凉王亲自掠上城头，董卓倒也不傻，没和他硬拼，如今拓跋菩萨应该也知道了这件事，相信用不了太久也会亲自赶往前线。”
老妇人看似没有认真听的样子，只顾着往嘴里塞着葡萄，连籽都懒得吐，半晌之后才笑呵呵地说：“辛苦那个胖子啦，他这是在替咱们两个揽罪呢。他心里自然知道，打下了虎头城，无论接下来北凉怎么拼死抵抗，咱们还会死多少人，都是大局已定的态势。离阳那个死了的老皇帝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想着北莽北凉两败俱伤，他儿子赵篆便可以一举定天下，可他真的就以为若是我北莽赢了北凉，就一定会变成一只纸老虎？就算变成了纸老虎，你离阳还有谁敢来第一个摸老虎屁股吗？”
顿了顿，她才叹了口气：“这是好情况，若是往坏了说，虎头城战事失利，不说别的，咱们自己军队内部就要反弹，所以......无论他想怎么打，只要能赢，我给他封王又有何妨。”
太平令对此不置可否。
良久，老妇人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听说咱们姑塞州这边来了个让你都为之侧目的年轻书生？”
太平令微微一笑：“那书生年纪不大，不是春秋移民，更不是北莽人，我在酒楼遇见他时，他正在教一个卖唱的小女孩弹琴，那手法我从未见过，可的确是绝妙的琴艺。我与他谈论佛家奥义，讨论道教典籍，讨论我辈儒生的浩然正气。”
“能和你谈论这些内容，这书生的确不凡。”
“何止是不凡啊。”太平令顿了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评价：“我以为，此人不输白煜，李当心，还有当代离阳衍圣公啊！”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北莽女帝听到这个评价也不禁目瞪口呆。
“更有趣的是，这书生切酱牛肉的手法也是一绝。”
老妇人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们北莽骨子里还是没有改掉游牧民族的习气，虽然南朝吸收了很多春秋遗民，可还是无法抗衡那些原有的贵族，更何况若是以后北莽真的有一统天下的一天，想必就会是真正的太平，重文轻武是免不了的。只靠现在的南朝肯定不够，中原的士子们想要为我们所用，也需要不短的时间，而这书生，将来也许就是庙堂上的陆地神仙啊。”
“那他肯留下？”
“唉，别提了。我跟他表明身份后，他倒也没怎么惊讶，只不过切牛肉时切得更慢了。我说你以后便是未来的太平令，他却说他知道哪怕是坐在皇帝身边也是很累的事。我说我那里有无数失传已久的典籍，可接连提起几本他却均能倒背如流。后来身边侍卫恨不得都要拔刀了，他却依旧不慌不忙的说什么威武不能屈，打不过我总还是跑得过。”
老妇人哭笑不得。
良久，她说：“那这书生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说他的老师曾经说过天圆地方是不对的，他虽然觉得他的老师不会错，却仍是想验证一下，前段时间莫名其妙的迷失了方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里，他说他决定继续向南走。”
老妇人看似随意的说了两个字：“向南？”
太平令听出了老妇人话语里的重重杀机，只是继续说道：“后来他决定留下一段时间。因为他临走之时在酒楼里听人说起，当地最大的那个私塾老先生病倒了，而且我告诉他，这么大的姑塞州，私塾也就两三个。”
“他信了？”
太平令点点头，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可奈何。
老妇人身上的杀机散去许多，接下来仿佛一下子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着问道：“那书生长得俊吗？”
太平令想到当年陪他一同卖西瓜的北凉世子，重重的叹了口气：“不输北凉徐凤年啊！”
北莽女帝笑容玩味，盘算着还有哪家贵族的千金没有出嫁。可是太平令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皱。
那书生并非独自游历，身边还有个绿衣仕女。书生在私塾教书，她便教那些孩子写字。
她人长得漂亮，字也写得很好。
不过这些话，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忽然，有人掀帘进帐。
不经通报即可入内，唯有北莽影子宰相李密弼。
老妇人示意太平令可以离开。
太平令前脚刚走，老妇人的眼神瞬间变得阴冷起来。
“有什么消息吗？”
“我手下蛛网的人已经加入了那个采参队之中，是确有其事还是空穴来风，几天后便会水落石出。”李密弼看着老妇人的眉头仍未松开，不由得叹息一声：“那徐凤年斩龙之后，我们这边的练气士死的七七八八，很多东西便也说不上准不准确，希望是我们这边感觉错了啊，也希望是那个采参的年轻人看错了啊。可是北峰积雪突然消融，这种天地异象，绝不可能只是简单了事。”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最好也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如果一切属实，那就不仅仅是突然多出一个陆地神仙，几个天象高手的事了。”
老妇人坐在地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喃喃自语：“祥符祥符，接下来就看谁能降服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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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荒凉，是为北凉，可真正荒凉的，还是在北莽的最北方。
北凉铁骑甲天下，但是不代表北莽的骑兵就是绣花枕头。在洪嘉士子北奔，中原有大量器械和工艺流入之前。之所以那时北莽就是离阳王朝的一个麻烦，靠的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马场。太安城中的那些人也不敢说就不担心万一有一天，北凉真的打败了北莽，哪怕只是拿下了南朝，北凉的十万铁骑就可以再翻上几番！到时候，谁知道那个武评大宗师会不会真的开始思考，要不要也试着做那朝堂之上第一人？
北莽的版图比北凉要大很多，战略纵深上便也有了更多的选择，所以即便是真的有一天，北凉反过来打进了北莽，也绝不会是摧枯拉朽的形式。
可是北莽的北边，同样有边界的，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扩大版图，而是没法扩大版图。
在北莽，雪参生意是很赚钱的。一株一手之长的下品雪参，便抵得上一个富足之家两三年的收入，若是有幸能在北峰那边，即便是最矮的那个山头上弄到一株大雪参，下辈子可就是吃喝不愁啦。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越北边的雪参质量越好，可沿途的风雪就能把人冻得半死，那里的冰狼和白熊不知道比普通的野兽难缠多少倍，那些敢去北峰采参的队伍为了求稳，不仅要配置一等一的好马和向导，有时即便花重金聘用两三个二品小宗师也不为过。
可此时正在前往北峰的采参队，配置可谓是极其豪华了。二三十人的队伍，虽说人数相对也算较多，可也不算有多出奇，其中有二十人左右是当地慕容家的采参老手，都是四品境界的武夫，领头的年轻人更是已经摸到了二品小宗师的门槛。可和那些最近刚刚加入这支队伍的生面孔相比，这些人就明显不够看了。
那慕容家的青年平日里觉得自己也算是天赋秉异，有生之年或许可以冲击一下无数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金刚境，可此时面对那个面色阴沉的老者，他觉得自己在那人手下恐怕走不过一个回合。
来之前这队人马就和他打好了招呼，说是打招呼，可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拒绝的资格。这些人虽然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可他慕容飞也不是傻子。一路上就只是约束手下，暗地里也做好了情况不对便溜之大吉的打算。
他是个武痴，却也没有什么想要行走江湖的想法，他只是想努力撑起自己老爹的这份家业，让他临走之前能在家里好好享几年清福，所以他没有想到，即便自己已经严令手下不要把上次所看到的东西说出一个字，可是纸终究是没有包住火。
他走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路，心中感叹不已。
本该越向北走越寒冷的天气，这次是彻底不见了。时不时会飘落的雪花好像已经变成了久远的错觉，许多本该是冻土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有了变绿的迹象。这本该是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在慕容飞看来却是苦涩不已，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他知道若是这样下去，只能在严寒条件下方可生存的雪参怕是要就此绝种了。
那老人的脸色同样愈发阴沉，他看似身材矮小，弱不禁风，可昔日死在他手下的二品小宗师乃至金刚境的高手，却也不少。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带来这样的变化。他也曾听说指玄入天象，乃至天象入地仙会引发天地异象。可是连北峰积雪都可以融化的天地异象？总不会是有人飞升了吧？
其实这些事情，最多也只会让这个蛛网高手感到震惊和迷惑。让他和他的顶头上司同时感到危险的，是一个原本就隐藏在这采参队中好些年的谍子所报告的另一件事。
他们上次采参的活动之所以中途停止，是因为那最矮的山头上有炊烟升起。
在几里开外就可以看见的炊烟，肯定不是其他的采参队伍。
几千人的队伍在那个山头驻扎？
这些人肯定不是北莽本地的军队，因为没有人选择在那里驻扎，毫无意义。
从山的更北边过来的？那边难道不应该是无尽的冻土和雪原吗？若不是老人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诞，他甚至会觉得这又是李义山为北凉埋下的另一条伏线。
几千人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可现在谁知道那边会不会有更多的人，那边的雪原和冻土还会存在吗？
此时距离北峰还有十里，老谍子只期盼着等到真相大白是，会是那个叫慕容飞的年轻人看错了。
然而下一刻，即便是这个在血池子里不知打了多少滚的老人，都有了拍马而逃的冲动。
三百轻骑，气势汹汹而来。单就速度而言，便不输他们北莽的甲等战马！
老谍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随时准备跑路的慕容飞，那年轻人还算识相，接下来也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把发抖的厉害的手搭在腰间的刀上。蛛网的其余人都不动声色，那些慕容家的侍从们也算是见过风浪，此时此刻也都强装镇定。
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这队斥候就到了他们面前。
眼光毒辣的老谍子第一时间就判断出这队人马绝不是北凉骑兵。这队斥候身后所背均是弓而非弩，铠甲制式也和北凉的白羽卫不尽相同，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腰间佩刀刃口窄，刀身狭直，和凉刀大相径庭。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好消息。
真正吸引那个老谍子目光的，是对方斥候的领头人。
他没戴头盔，身上只穿了件皮袄，可他身材魁梧，眼眉如蚕，看起来就像是个将军。
正当老谍子飞快盘算如何应对时，那个人居然翻身下马，走到他的面前。
老人心里松了口气，至少对方现在没有杀人的心思。他正想着要表明自己进山采参的身份，从而打听出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可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不要跟我说你们是什么进山采参的人，我不相信一个已经摸到知命门槛的人会出现在这种队伍里，我可以保证你们都会活着回去，所以直接表明你的身份。”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从刚才对方简短的话语中，他已经听出了很多信息。他知道对方肯定是一个比他还要强大许多的武夫，而且这应该是双方的第一次接触。他不知道“知命”这两个字代表什么，但是它可以感觉出这是他们境界高低的另一种说法。
这让他再次想到那个问题，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
“这里是北莽，你们又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老人很平静的说道。
将军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没有要引起冲突的意思，更没有侵犯你们国家的打算。”
虽然这句话并没有回答老谍子的问题，但这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所以老人的心里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紧张，可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老谍子暴跳如雷。
“请你们原路返回，不要再试图接近那座山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那里已经没有雪参了。”
老人怒极反笑：“之前还说没有引起冲突的意思，可这又算是什么？”
将军的表情开始逐渐变得冷漠：“那座山常年无人，所以你不要告诉我们那是你们的土地，虽然我们没有进攻你们的意思，但是我们必须防备你们可能会进攻我们。”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却又很没道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那将军似乎已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转身骑上了马。
“我只是个将军，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让你们的皇帝派出使者，去长安城协商吧，到时候我肯定不会阻拦。”
老人知道如果下次再遇到他，绝对就不再会是这样客气的场面。他也并不能做什么，只好看着那面写着“夏”字的军旗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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