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睡前,一直还想着白天去老舍纪念馆的场景,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的。
我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坐了一会儿,有这个木头板凳这里,可看到院子里所有的物件。大大的水缸,用来养鱼的。大门口的香椿树。也许在老舍住在这里的16年里,院子里秋冬季节还有上百盆的菊花,飘着清淡的香气。往院子外头看,是灰蒙蒙的天,有时也瓦蓝瓦蓝的。
院子中间立着老舍的雕塑,是个铜质的头像。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雕塑只是一个头部,后面还是空的。让人觉得这个雕塑的简朴,也许是别样的艺术表达,此刻我却没能体会得出。有些不敢直视,这眼神里有一种让人检视自己的冲动,也许是艺术家的眼光都比较犀利,对外界的细致的观察。不,还不止这些。是已逝去的人,眼睛里还活生生地发出幽深的“光”。
不敢看,还有一些是不忍心,看到了对生活透彻理解后的绝望。说绝望有些深了,如果说一种动物的眼神,有些类似:牛的眼睛,有时候给人这种感觉。吃苦耐劳,被生活捆绑的几乎动弹不得手脚,他不说,也没法说,也不愿意说。没有一点对待生活的灵活或取巧。可这些情绪全都装进了眼睛里,有对生活不容易的深刻体验,在被生活鞭打之后,看到生活的美好。看不到远处,便不去看。看不透这世道,更没有念头去改变。世道如此,一切如此。我亦随着大潮,忽上忽下,不知去往何处。
这对生活的理解,投射到眼神里,也变成了字句写到了小说里。《我这一辈子》主人公的老婆生了孩子,之后不久跟别的男人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不明不白地走了。满肚子的不明白,一直伴着主人公,书里说,从此,他心里就多了个洞,怎么填都填不满。这一句,也许是对生活中许多不如意事情的理解,这样的洞多了之后,人也就空了,生活得没有盼头。《骆驼祥子》的结尾也是,祥子拉着车,春夏秋冬,就为填饱这肚子,之后,睡觉。
这样的感情,也许与老舍自幼的成长经历有关。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很难说,在那个时代,一位妇女能有什么谋生的手段,给别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社会中妇女能做的很少,很有限。周围的人情况也都差不多,普通老百姓,谋求生存。对人和善,辛勤劳动,养成了性格。老舍也曾多次说到,他的性格中,若还有平和善良,若还有辛勤工作,若还有爱好洁净,那都来自于他的母亲。
小说中,不断出现的人物,悲苦,始终为了生计努力,像一扇透明的窗户,在世间游来荡去,没有什么存得进心里,没有什么投射过不去的事情,若要生存,就磨练的这扇窗户,无比轻薄,柔软。在存了若干数不清的悲苦的洞之后,终于成了与悲苦并存的恰好的火候。窗户透明得很,却也极致虚弱,若有若无。这时候,还有什么力量要继续下去?还有什么盼头值得继续下去?
记得看过老舍谈写作:不能一头钻到图书馆里,要多接触人,看看身边的事,有时间可读读古文。他早年在英国教书,也是有一些英国小说家的风格,比较关注人物本身的心里活动,尽量贴近人物本身,让人物自己的特点说话,几乎没有标签式的人物形象,非常有特点。老舍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也大抵脱不开他自身的生长环境和周围的人。他擅长写自己身边的事,把一个个身边的人,活灵活现地写到了小说里。
1966.8.23,老舍离开了生活了16年的小院子,来到太平湖前,坐了一天,投湖自杀。
不知为什么,有些人,官衔加身时,格外引人瞩目。让人觉得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人的地位、权利,闪闪发光。而老舍,从美国回国后,一直做了16年的文联主席,这职位却像是一个身外之物,老舍就是老舍,所有额外附加的东西,身份、地位,都是多余的,点缀都谈不上。分得清谁来点缀谁么?真实的自我,徐徐展现,他的自我已经锻炼的无可复加,他首先是他自己,这些外界的荣誉,有或无,对他都没有改变。他只需一支笔,几张纸。他一直在坚持自己,或者说,并非坚持,因为所有“坚持”都是费力的,并非人天然奔赴的东西。而对于拥有“牛”一样的眼神的人来说,生活除了活成自己之外,没有任何第二种活法。
这种坦然之外,外界的屈辱与误解,也是多余的吧!?
“我爱我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又到了秋天,天气渐渐转凉,翠绿的树上,渐渐地开始有了落叶,仔细听,能听到落叶着地的声音,哧的一声,落地之后,已分不出哪片叶子是刚才离开大树的那片。
那天一位同去参观老舍纪念馆的陌生人,中年男子的模样,很普通,个头不高。我在西屋展厅逐副照片/图画地看过来,他也是。我看完后,离开展厅,到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坐一坐。不一会儿,这位中年男子也出了展厅,他神情凝重,站在老舍的雕塑前停了下来,深深地掬了个躬。
2021.8.3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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