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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蕾:欲望与沉沦,灵魂与救赎 | 《金瓶梅》与《红楼梦》谁更伟

刘晓蕾:欲望与沉沦,灵魂与救赎 | 《金瓶梅》与《红楼梦》谁更伟

作者: 狗子不花 | 来源:发表于2019-04-29 18:30 被阅读2次

    作者:刘晓蕾

    小说存在的理由,在于说出只有小说才能说出的东西。小说,是对存在的勘察,对人性多重可能性的探求。

    ——米兰.昆德拉

    01

    我是一个资深的红迷。然而突然有一天,我下决心开始读《金瓶梅》这本大书。最先击中我的,并不是书中眼花缭乱的性和欲望,而是西门庆的死:

    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西门庆贪欲丧身,原本自作自受,但他的死亡,却让人“不敢称快”,反而生出深切的同情。就像作家格非说的那样:“作者就是这样,强迫我们从西门庆身上发现我们自己”。

    《金瓶梅》的结尾,有一段文字,写兵荒马乱之时,吴月娘带儿子孝哥、丫鬟小玉,一路逃难,来到永福寺。遇见普静和尚,小玉半夜偷看普静和尚念经、超生亡魂——西门庆、武大、李瓶儿、陈敬济、潘金莲……这些死去的人,一个个投胎转世,连小配角周义也有了去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方生方死,他们没有死,也死不了,而是辗转而至,变成了你、我、他。

    金瓶梅的故事,就这样,成了你和我的故事。就这样,照见我们沉重的肉身,无穷的欲望。

    连续读了三遍的时候,我发现它是真的很好,好到了甚至想要“抛弃”《红楼梦》。当时的自己是惊喜的,也是失落的,我气愤自己要放弃爱了那么多年的《红楼梦》,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在这样的纠结中度过了两年,我终于意识到:实际上,两本书都是无可替代的。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存在的理由,在于说出只有小说才能说出的东西。小说,是对存在的勘察,对人性多重可能性的探求。

    而人性是如此繁复而幽深,每个人都有创口和深渊,也有光荣和梦想。

    02

    高晓松说:《金瓶梅》写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红楼梦》就是一出经典的偶像剧,太理想,太乌托邦了。

    问题来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

    西门庆家的红烧猪头肉、蒜汁面、油炸螃蟹,固然接地气,荣国府里的茄鲞、椒油莼齑酱和荷叶莲蓬汤,未必就不是真正的生活。

    西门庆开生药铺、贩卖绸布、娶有钱的寡妇、结交官府、升官发财泡女人,是生活。贾宝玉读闲书、作诗、挨打、淘胭脂、谈恋爱,为女孩子操碎了心,爱博而心劳,也是生活。

    潘金莲嫁给武大郎,爱上武松,移情西门庆,杀夫,嫁给西门庆,聪明伶俐又争强好胜,一面妒忌李瓶儿生儿得宠,骂西门庆到处泡马子,四面为敌,一面雪夜弹琵琶,有说不尽的烦忧与寂寞,是生活。林黛玉进贾府,遇到宝玉,写诗,发呆,俏语谑娇音打趣湘云,跟宝玉在桃花树下读禁书,春困发幽情,给刘姥姥起外号,教香菱写诗,爱上宝玉,愁肠百结,心事终虚化,也是生活。

    李瓶儿嫁给花子虚,又与西门庆墙头密约,花子虚死,择吉佳期却鬼使神差嫁了蒋竹山,曲折地嫁给西门庆,便心满意足,一味隐忍,一心贤良。生了官哥,却被潘金莲视为仇寇,官哥死,她也活不下,临死前万分不舍西门庆,这是生活。薛宝钗藏愚守拙,滴水不漏,口碑好,她扑蝶,她金蝉脱壳,她坐在宝玉床前绣肚兜,她借扇机带双敲,她小惠全大体,最后却金簪雪里埋,难道不是生活?

    金瓶梅写土豪,红楼梦写贵族。都是生活。

    那么,谁又能告诉我真正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呢?

    那个“真正的生活”,从来就不存在。它是想象,是语言,是镜中花水中月,人人试图抵达,却终究抵达不了。

    金瓶梅写破败的人生,是成年人的哀书(田晓菲语),红楼梦里也有破败与幻灭,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语),都是我们的生死,我们的哀乐,我们的歌哭。

    其实当你更了解《金瓶梅》的世界后,回头再看《红楼梦》的世界,你就会产生一种不同的感觉:你会更明白它究竟好在哪里。

    03

    长期以来,《金瓶梅》因为一直被视为淫书的代表,历朝历代均严遭查禁,许多重要版本失传,现在我们所读到的,刊刻于崇祯年间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绣像本)与20世纪30年代初发现的词话本是最重要的两个版本系统。哪一个更好一点呢?我认为是绣像本。

    词话本比较活泼,口语使用得多,所以更加有趣,比如其中的对骂场面,十分得尘土飞扬,非常接地气。而绣像本则显得精简,好像一个文学修养很高的文人对原来比较口语化的民间文学进行了加工,省略了一些繁复、啰嗦的细节。

    除此之外,词话本的道德教化成分更多,这是明清艳情小说的一个共同套路,像在提醒世人:书中这样是不对的,你们要引以为戒。

    绣像本少了很多这样的套路,也基本没有艳情教育的成分存在,它传达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感愧:我们人都逃脱不了欲望的折磨,当看到书中的人物在欲望的洪流中挣扎,作者更多的是在以一颗慈悲之心看待,隐藏起自己的一部分见解和价值判断,不批判,只描写,请看官自己琢磨其中的好坏。这是一个好作家的必备修养。

    04

    《金瓶梅》借用了《水浒传》的一个情节,借用了潘金莲、西门庆、武松等人的名字,讲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故事,西门庆是另外一个西门庆,潘金莲是另外一个潘金莲。我们不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他只是截取了《水浒传》中的一个情节,却从中发展处完全不同的人物和文学空间。他让武松的刀迟了七年才落下,就是这七年,成就了《金瓶梅》的世界。

    先说潘金莲,我最喜欢的主角。《水浒传》中一出场就洋溢负面气息的她,被贴着“淫妇”的标签。但兰陵笑笑生笔下的金莲是一个正常的女性,她在王家学习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是金瓶梅世界中唯一一个懂文艺的女生。

    作为一个漂亮的文艺女青年,她对爱情是有期待的。兰陵笑笑生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去充分地理解潘金莲的不甘。武松的到来给了她爱情的希望——她立刻沦陷了,这个时候她仍然是既有风情,又很羞涩的良家少妇。殷勤的嫂子一丝不漏地照顾武松的一切,直到雪日的翻脸,她被彻底羞辱。

    之后,武松的嘱咐促成了潘西之间偷情的偶然:武大日日早归,潘金莲也听话地提前关上窗子,掉下了棍子,打到了西门庆。

    一个爱情受挫的女人面对风流倜傥还会讨好女孩的西门庆,再加上隔壁老王的撺掇和阴谋,蒙在鼓里的潘金莲自然对西门庆的好感不断放大,直到为了得到“长久的幸福”,哆哆嗦嗦地杀了武大,偷偷摸摸地嫁了西门庆,她的黑化也就开始了。

    她感觉自己终于找了个好人家,想要一心一意地对待和经营爱情,把想念和难过只寄托在一个情人身上,把爱情当做了生命的全部。然而,当西门庆再次回到王婆处找她时,二人对彼此的态度也就完成了鲜明的转换。

    兰陵笑笑生对人性细微的把握和描写非常迷人。潘金莲本以为西门庆会实现她对于爱情的憧憬,却万万没想到他只是一个浪子,对她的感情是那样的粗陋和肤浅,于是潘金莲陷入了一个无限焦虑的状态,她开始一步步沦入地狱。

    这地狱,一个方面是外人和环境共同给她造成的一个地狱般生存氛围的感觉,另一个方面则来源于她内心爱欲的强烈,她不像孟玉楼那样洒脱、有克制力。

    利用官哥胆小的特点间接害死他,李瓶儿撕心裂肺的绝望在她眼里只是可笑,她造的孽越来越多。李瓶儿死后,潘金莲基本完成了在自己的地狱中彻底黑化的转变,丧失了人性,与原来羞涩单纯的少妇形象判若两人。第46回里她不屑于算卦,因为不相信报应,也正是这种一意孤行,将她一路推向灭亡。

    爱情的滋味对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关节。但不懂得克制的焦虑,不反省,也没有反省的能力,最后葬送了潘金莲。她身上有一股劲儿,本来很可爱,可是社会激发了她身上的恶。当我们内心有了悲悯之心,才能更好地反照我们的生命。

    05

    西门庆也是一个很焦虑的人,赚钱是他的寄托。他一晚也不能离开女人,一个一个的枕边人,他总是用花招得到女人的欢心。他其实有机会反思自己的,在李瓶儿重病时,他坐在书房里长吁短叹,即使不吉利也要前去看望,死时更是痛哭流涕。这是一个人自我救赎最好的时候,此时他本该停下来反省。可西门庆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他的痛苦和救赎还是随着守灵期间与奶妈的欢乐中消逝了。

    兰陵笑笑生不光写了男女之情和人性,更写了与我们相似的时代,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现代人说《金瓶梅》写的是真实的生活。

    兰陵笑笑生似乎没有文学上的野心,《金瓶梅》的结构、叙事和趣味,乍看上去跟《三言二拍》并无二致。但他对人性有着无穷的好奇和体察,他看西门庆和应伯爵们日日厮混,打牙逗嘴,看潘金莲、李瓶儿你来我往,斗气斗心眼,就像纪录片导演,一路跟拍下去。

    他集天才、顽童和大师于一身,把道德、伦理、友情、爱情等拆解得七零八落,留下诸多肉身腾挪叠转,个个毫无心肝。哪里有秩序?哪里有价值?哪里又有希望呢?这个他似乎并不在意。

    这个荒寒的世界真让人心碎。

    06

    我说过,《红楼梦》与《金瓶梅》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两座高峰。对照起来阅读的时候很像爬山,当你爬上山去看看另外一座山,看到的是不一样的风景。

    《红楼梦》确实学习了金瓶梅,比如托梦剧透的手法,也没什么问题啊,这就是一个致敬之作。但《红楼梦》的世界和《金瓶梅》的世界又是完全不同。一言以蔽之,金瓶梅的世界是一个暗黑的世界,没有希望的人性和人情,欲望和沉沦,甚至作家自己都难以忍受,所以在第九十七回出现了忠贞的妓女韩爱姐。而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了《金瓶梅》所缺席的那种想要希望和尊严的生活。

    曹公是大师,也是情僧。跟兰陵笑笑生不同的是,他对文学有一种天才的敏感和自觉。你看,《红楼梦》,从女娲补天开辟鸿蒙到青埂峰下,从灵河岸边三生石畔和赤瑕宫,再到贾府这钟鸣鼎食之家,天地苍茫,红尘滚滚,气势何等恢弘。你看,他艺高人胆大,上来就剧透。你看,他居然让刘姥姥拉开故事的帷幕……

    曹雪芹有超凡的文学敏感性,以及对文学的高度自觉,换言之,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为什么要写。

    他说,我写的这些女子,也是“或情或痴,小才微善,并无班姑、蔡女之德能”,其事迹原委,只供大家消愁破闷,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而已。自己半世潦倒,已负罪责,但最大的罪恶莫过于遗忘“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当日所有之女子”。

    07

    《红楼梦》实际上在写两类人。

    一类是无用之人,比如宝玉。生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然而到最后,他所拥有的美好都一件件被剥夺,体现了生命的残酷,从他身上,我读到了自己。

    比如黛玉,当她念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不禁痛倒在山坡上。这里表现出两人惺惺相惜的生命状态,两人具有共同的生活理想。第七回的这首诗,就是曹雪芹借宝玉黛玉之口阐述对生命本质的一种感受,一种概括,一种疑问,由对花的怜惜转为对生命哲学的追问——我们应该怎样活着。这个时候他们对自己的生命是有觉解的,不同于《金瓶梅》中人物,一味地忙碌,焦虑和恐惧,无暇思考生命的问题,动物般的生存。《红楼梦》中其他人也有不同程度的觉解,这是它最可贵的地方。我们现在也像他们,有着对文化的向往,对生命的渴求,愿意知道生命到底是什么。

    比如香菱。一生凄苦,出身高贵却被人贩子拐走,婚姻生活的几经挫折,到最后红颜早逝。她学过没用的诗,几乎是一个没用的人,但这也是生活之美。她的生命没有被白白浪费,有很多闪耀的瞬间。我们要知道,无用之人带来的启发,虽然不会立刻变现,却在人类的思想史、文化史和心灵史上占据了更深远和显要的位置。

    另一类是有用之人,一种是宝钗式的“有用”,一种是王熙凤和探春式的“有用”。

    我更喜欢后者。无论凤姐还是探春,她们都是做实事的人,有能力,有见识。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她对后院的整顿,从容而霸气,有着非常卓越的、生机勃勃的才能。她就像《飘》中的斯佳丽,但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认为她不好呢?可能是她手中的权力,让她过于放纵而为所欲为。我们相信这样的恶是可以被降低和阻止的,是完全掩盖不了她身上的闪光点和实干家般的才能的,是这个社会进步的基石。探春也是这样,她比王熙凤更好,甚至在文化和素养层面更高一级,所以她是《红楼梦》中最有远见的人。

    至于宝钗那样的“有用之人”,她们没有专业才能,于是把人际关系当作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刻薄点说,我认为弱者才喜欢宝钗,没有能力,所以要靠别人才能上位。她也很好,妩媚有文化,但曹雪芹笔下的她常常出于恐惧而非常地爱自己,其实这也是一种焦虑。

    08

    读经典就是读自己,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金瓶梅》是一本佛经,《红楼梦》也是一本佛经,这两本佛经,值得我们在其中修行,并得到启示。

    毋庸置疑,《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师,是很难逾越的山峰,曹公从兰陵笑笑生处偷师不少。但《红楼梦》之高明,在于他并不亦步亦趋,而是拔地而起,另起一座高峰。

    从此,我们便拥有了金红两座高峰,各自风景无限。他们并肩,他们握手,他们对望,相互照见。

    《金瓶梅》叙述欲望和沉沦,《红楼梦》发现灵魂和救赎。

    世界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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