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越读到后面,越抑制不住伤心。十四年的光阴如箭一般穿梭而过,世钧和翠芝结婚,组成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小家庭。
两个人磕绊的相处过程预示,他们之间是没有爱的,有的只是年岁日久的陪伴之情。
命运总是这般弄人,心里都揣着过往的爱情幻象。与其说彼此不知,不如说是彼此不在意,也不愿意去过问和追究罢。
在时间的苍老无涯里,终究败给了现实。
世钧和曼桢终于见到了,他们日日启盼这次见面。激动之余,曼桢说道:“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两坐在饭馆里,曼桢平静地向世钧倾诉了过往所经受的摧残。
而世钧除了把她的头靠近自己的胸膛,搂着她更紧一点之外,再也无法给予她多余的温暖和力量。
翠芝在家里摆了一桌酒菜招待叔惠,叔惠微带醉意,目光迷离。他终于大着胆子,在翠芝面前谈论起过往,那段失败的婚姻。
他说:“其实仪娃跟你的脾气有点像,不过她差远了,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年纪关系,心境不同了。”
他谈的那样坦然,又夹杂着些许的不幸福和感伤,让翠芝以为这都是自己的缘故。
也确实是翠芝的缘故,叔惠在内心底里一直是爱慕翠芝的,可是隔着贫富的差距,他两终究还是错过了。
张爱玲的小说,总是这样撩拨人的心弦。男女彼此爱慕痴情,却又隔着重重阻隔,终于错过。回想起来,留下的只有唏嘘与惘然。
曼桢一直想着见到世钧,该怎么样在他面前激愤地告诉他,过往她所遭受的屈辱,精神和肉体的摧残。
这个念想一直支撑着她,让她冷漠地面对鸿才的蓄意挑衅,因为对鸿才从来就没有爱,有的只是对于自己儿子的一份责任。
她在日渐荒凉的生活里失去了往日的生气,身上的生命力日渐流失,变得苍白,干瘦,无力。
可当她实现心中夙愿,见到了昔日的爱人之后,她颤抖着嘴唇,用理智极力压制下内心的激动,平静地克制自己,快速地诉说着,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在岁月的一层层剥蚀中,心早已死了,那仅存的微小的一个孔,是期待世钧可以照进来一束光亮。
最终,两个都已经和别人的生命捆绑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间除了现下的拥抱,再也没有未来和承诺。
走出饭店的门,他们就是永远再没有瓜葛和交集的陌生人,连最后的那一点期待相见的念想也圆满了。
翠芝那一次的哭诉让叔惠很生气,明明已经过了十几年,她的哭诉还是扰乱了他的心神。
他不想破坏此生最好的朋友和心里最爱慕的女人的婚姻,所以他选择逃避和远走。
叔惠在最后离别的这天,本来是想要表现出对翠芝失了朋友分寸的生气,但酒精的作用,还是让他对内在真实的自己投了降。
他明明是那样地仰慕翠芝,觉得翠芝是他的知己。
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微妙的感情,若有似无,互不戳破。
翠芝静静地坐在叔惠面前,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颇具伤心的过往。
她听到叔惠对于前妻的描述,“有钱,有脾气的富家小姐”,内在渗透出一丝凄凉的满足。
她心里霎时明白,原来他一直是爱她的。以至于在国外,他找到的也是和她一样的女人。
最后,她调侃道:“你将来的太太一定年轻,漂亮”。两人异口同声:“还有钱。”
彼此相视一笑,中间永远隔着那层打不破的隔膜。
此时,窗外夜色漆黑,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子窗帘,那副长裙老在半空中徘徊着,仿佛随时就要走了,而过门不入,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
叔惠和翠芝,曼桢和世钧两对爱而不得的人,此生萦绕在内心的大概永远会是,怅然若失,此生虚度之感罢!
世事终成一场空,仍然勇敢拥抱生命张爱玲最喜欢阅读的是《红楼梦》,因此得了一个红楼梦魇的名号。那种世事沧桑,回望前程往事终成一场空,悠悠然留下两行清泪,是弥散在曹雪芹心里最大的人生感触。
过往的人声鼎沸,繁华热闹的省亲,气宇轩昂的亭台楼阁,终于在时光中轰然倒塌。
就像红楼开篇的第一章,作者借甄士隐的事迹和口吻反复提及和思索的入道,进而终于悟道,顿悟空门,飘然远去。
明知道一切将零落成泥碾作尘,仍然要历劫一场,这大概是“为人”的执念。
我相信如张爱玲那般天才,在她涉世未深的时候,对那样的苍凉大概就深有体会。
毕竟她的祖上是李鸿章,那个曾显赫一时的晚清重臣。荫蔽在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的大文化之下,和贾宝玉一样,她深知,繁华过后的衰朽无可避免。
但我始终觉得,她看得更通透,更幽远。衰朽之后是新芽的破土新生,那顽强的生命力,是低到尘埃里却也能开出那朵小花来的倔强。
张爱玲领悟了繁华过后的落寞,但她仍然选择让她笔下的男女主历劫。她让他们在世俗里沉浮,被命运左右,颠倒,错乱。
曼璐被命运妒忌,曼桢被姐姐算计,世钧软弱不反抗,振保耿耿于怀打造完美人设,他们都在命运的洪流里沉沦。
或许是时代不对,人不对,诸多不对,终究没能活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这位天才作家把她心中的梦和爱与希望,寄托在娇蕊和烟鹂身上。
这类看上去傻傻而又不懂得精刮上算的女人,她们没有一般女人那样有脑筋。
但在跌撞中磕破了额头,全部失去自己之后,又拿回了自己。
她们在漫漫的人生河流里找到了航向和坐标,终于成全了自己,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和他人艳羡的幸福。
我偏喜欢《红玫瑰》里的娇蕊,爱的时候如飞蛾扑火,不爱的时候保留自己高傲的自尊,决然离去,在浮沉的命运里,终于把握住了自己想要的幸福。
当她平静地说出:“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那终于成为自己命运主人的样子,眼里闪动着光,如一颗星斗在黑暗的天空熠熠发光。
我还喜欢烟鹂,那个淡淡如泉水的女人,初尝无味。洁白的一张纸,上面没有任何涂鸦的痕迹,可是在漫长的孤寂与守候中,她也终于勇敢打破自己的固守。
那个终于敢高声说话,叉着腰指挥一切,成为女主人的女人。她终于克服礼教和外界的束缚,开始选择活成她心中的自己。
等到振保再尝那抹泉水的时候,细细体味,能感受到喉咙里的那股清凉与回甘。
世事终成一场空,仍然勇敢拥抱生命就像我这两天看关于郑秀文原谅许志安的文章,满世界的反对乱飞。
她的微博底下点赞数最高的群嘲:“无事夏迎春,有事钟无艳,而郑秀文是钟无艳本艳”。
她原谅许志安就像在走一场独轮钢丝,这样的冒险,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惹得全世界都替她捏一把汗。
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反而很欣赏她对待婚姻的态度:“要彼此走近对方的内心,一起正视各自的软弱,不放弃自己,不放弃对方。”
在这样足以悠远得穿越半个世纪的岁月当中,大风大浪,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们也经历过来了,依然挺立潮头。
每个人都有软肋,不管她是不是因为,放不下这段从青葱陪伴到暮年的悠长岁月。
人与其他生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有欲望,有恐惧,会空虚,偶尔挣扎。但人也会在欲望的基础上,能够去衡量道德的分量,可以去选择其他的方式平息内心的骚动与不安。
她选择坦白自己,与对方深度对话,这样对待生命的态度,才是她真正开始学会爱的标志。
我在宛央公众号里看到的一段话很触动,也喜欢她引用的,柏小莲的一篇采访里所用的视角:
“今天的郑秀文非常平静且“温顺”(杜琪峰语),言行得体,不使用极端的字眼,信心代替野心,笃定多于焦虑,能感觉出来她已经能够勇敢面对自己,学会去懂得体谅他人,放下敌意,也许只有那些真正经历过黑暗、绝望和恐惧的人,才会比旁人更能懂得爱、关怀和悲悯和生命的意义,懂得通往自由之路经过心脏,并且怀抱那些微小的勇气与能量,勇敢的撕开暗夜之幕。”
这大概就是“勇者无畏,智者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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