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溺爱父母

不敢溺爱父母，就像父母不会溺爱小时候的我们一样。

父亲六十四岁那年，他的腰椎病又一次严重发作，我们几个子女就决定不让他再去干苦力活挣钱了，便商议好给足父母生活费并基本安排好了他们的晚年生活，可以说能保证他们过得后顾无忧。

父母那时的年纪还不算太大，种家里的几块田地还是力所能及的，既可以安放他们劳碌惯了一时还歇不住的手脚，也多少有些收成，瓜果蔬菜差不多可以自给自足。

可“这届父母真不好带”呀，我以为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生活，他俩却愣是过成了“鸡飞狗跳”。

好几次我回到家，两个人都面色铁青，没一点欢悦。一问，原来是意见严重不合。老爸唉声叹气:“你妈一天到晚就喜欢在田畈里呆着，一天三顿饭，没有哪一顿是按时按点做的，等晚饭熟了，都快半夜公鸡打鸣了。”老妈又大吐苦水:“田畈里有那么些事，叫你干你又不乐意，早早地跑回家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我不摸黑干谁干？”“要是白天干活我会不干吗？明摆着就两个人吃饭，讲好了种点小菜就行了，你这样也种那样也种，何苦呢？种那么多，根本吃不完，天天问这个可要问那个可要，谁要呢？叫你挑到街上卖去你可干？”“我才不去卖，要卖你卖！”一个吹胡子，一个瞪眼睛。

我算是摸清了，老妈还像以前一样，每一寸土地都要精耕细作，每一个角落都不舍得荒弃。还有一点我是深知底细的，她宁愿在田地里忙活也不喜欢烧饭做菜。这些厨房里的活，老爸是从来不会干的。因为以前都是奶奶一力拎起的，谁也插不上手，顶多是我偶尔帮着烧烧柴火。自奶奶年迈体衰后，老妈不得不接过做饭的任务，但她总是做得甚是潦草敷衍，平常把几个人的肚子填饱就算不错了。我和妹妹都已出嫁，各人自力更生，也没多用心去关注父母的生活。只记得每次我和妹妹哪怕有一个人回家，老妈就不肯烧饭了，她一准在田畈里捱到喊她吃饭才回来取下草帽洗手上桌。要是招待一桌客人，老爸必定要喊我和妹妹回家掌勺。

这里得解一点疑惑，我老妈不擅长做饭烧菜，我和妹妹是怎么学会的呢？我开始过小家庭生活后，一则我家古月君家常饭菜基本上都会做，再就是向左右隔壁的邻居请教，后来我买了菜谱照着做。妹妹差不多也一样，都是自学成才的。

我们不可能不上班天天守在父母身边，请人照顾他们也还没到时候。但他俩的日子总不能长期这么瞎对付着过吧，必须给他俩好好洗洗脑。

我说:“你们俩现在年纪还不算太大，身体素质也都还可以，你们不会指望从现在起就让子女来照顾你们的日常生活吧？”

“那怎么能天天指望你们呢？”几乎异口同声。还好，还算是明白事理的。

“我认为你们接下来的人生目标得做重大调整。你们已不愁生活来源，只要力所能及地种点小菜就行，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拼命苦干了。你们现在已经做外公外婆了，好在我们姊妹俩都没让你们去帮忙带娃做饭，但是你们要做好当爷爷奶奶的准备吧？俗话说:‘老来没事干，带带娃，做做饭。’你俩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烧饭做菜搞卫生，不然以后两个儿媳请你们去帮帮忙，你们能说你们干不了吗？那你们可别说你们想念孙子孙女了。”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我和妹妹只要回来，不管有没有别的亲戚，都是我们做饭，有时候就咱家几个人，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娘家吃点现成的？至少我们娘儿一起做饭，然后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你们不能光嘴上说留我们吃了饭再走，人还在地里忙得不歇必须等我们烧好饭。以后你俩要是还这么瞎忙，别怪我不常回来。认真烧饭按点吃饭，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你们现在应该做的。”

在我们几个子女的一致动员后，他们终于同意把离家远些的田地暂时托付给乡邻们，谁种谁收，他俩只种置换到我家房前屋后的几块田地了。除了种蔬菜之外，老爸要求还种一块田的棉花，可以攒着给我们几个做新被子。他说种棉花不累，摘棉花也不在炎热的夏天，秋季不冷不热，隔一两天摘一回棉朵就行。稻谷、麦子、油菜这些特别费劲的坚决不种了。我承诺家里需要什么我们就买什么。

老妈开始按时且认真地做饭，凭什么菜，我一教她就会了。经过多次反复实践，几样家常菜做得像模像样的，尤其是红烧肉，成了两外孙女儿口中的“外婆的味道”。我们都常常夸老妈菜做得越来越好吃，她也越做越起劲，连各种新式的调味料都知道怎么买怎么用了。我偶尔也会享受到不让帮忙只动筷子的待遇。有那么几次，我是故意不动弹的。

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老爸并没有学做菜的意思，他干得最多的事是劈柴和烧火，再就是淘米倒进电饭煲然后插上电。老妈说老爸有时候会洗碗。像择菜、洗菜、做菜这些，始终未见行动。

我开玩笑问他怎么不学着做菜。他很坚定地说:“我不想学做菜。两个人各有分工不好吗？”

“你就不能往长远了想一想吗？万一有时候你俩不能在一块呢？像三爷(叔)家老夫妻两个，三婶娘去儿子家帮忙带孙子了，三爷守在老家种田地养鸡鸭，哪天你俩如果也这样分工了，你怎么吃饭呢？等我们回来烧吗？”

“那我天天下面条吃总行了吧？”

“你可别说下面条了吧，你以前下面条盐都不知道放多少，连煎个鸡蛋都不会。再说能顿顿吃面条吗？”

“反正我不想这么大年纪了还学做菜。大不了我过一天算一天。如果到时候没人给我做菜，我就跟xx大大一样(他说的是我堂族大伯)，用酱油拌饭吃。”话音落后，满脸的黯然颓唐，欲哭不能的样子。应该是被我的不孝惹得伤心了。

这么固执么？我差点都被噎得无语。但我不能心软。

“你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是吧？谁说大老爷们做个饭就丢脸了？你的两位老亲家都会做饭，你咋就不能做呢？你以前可是常常要求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轮到你自己头上，咋就不行了呢？要说你学不会，那就更不可能了，你是多聪明的人啊，别的事哪一样你不是一学就会？怎么做个菜给自己吃偏偏说不行呢？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老妈哪天身体不舒服了，你就不能做点饭菜给她吃？再或者，万一我妈最后走在你前头，你就不考虑接下来你怎么过日子？”

沉默良久，还是不出一言。

“你宁愿吃酱油拌饭也不学做菜，好吧，那是你的自由。但我也有我的自由，到时候，我明明能常回家看看你，我偏不，我能不回来就尽量不回来，我用脚后跟朝你，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说得我都想抽自己的嘴巴了。

老爸大概率是被这句话吓唬到了，好半天后，终于松了口:“我要是学做菜，肯定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呀，现在买猪肉、鸡、鸭、鱼啥的，买的时候人家都基本上给处理好了，回来再洗洗切了就能下锅的。

“家里有烟火气，才是过日子。每次回家都是冷锅冷灶的，谁愿意呆呢？”老爸不再继续争辩。

师傅不用另请，老妈的技术够用，我们再从旁指点一二，老爸的做菜手艺很快地就足以令他自己自豪，我们自然是纷纷“击节叹赏”，一致给出的评语是“刀功勉强，味道很棒”。

老爸还学会了操作洗衣机和提前浸泡衣服处理重度污渍。

在卫生习惯方面，我提的一些合理的建议他也都能遵照执行。我夸他是越来越受晚辈尊敬爱戴的老帅哥一枚。

前年过年那天，老妈摔了一跤，右手腕骨头摔断了，在医院住院做手术的一个礼拜，我们陪伴照顾，老爸在家里照顾自己，照管鸡鸭。出院后，我们把老妈送回老家安顿好，老爸接过了照顾老妈的担子，做饭、洗碗，洗衣、扫地，帮老妈洗脸擦身换衣服，样样能干。我们只用抽空回去帮帮忙。

他们每年都会到北京我大弟家长住一段时间，两个人一起买菜，一起做饭，干得热火朝天的。我问他们弟媳是否吃得惯他们做的饭，他们说弟媳很乐意吃，经常吃得一点都不剩。

父母曾经秉持的但现在已经并不合时宜的观念，也被我们一一瓦解了。当然，也是通过耐心说服的。对于我们的新见解新做法，有一些他们不难接受，还有一些在我们拒不听从他们之初，他们会有些“憋屈”，等时间久了，也就明白其实我们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