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暮冬
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姜晨正捧着手机看得眉开眼笑。
窗帘照旧大开着,大簇大簇的阳光铺天盖地洒进来,似乎把医院浓重的来苏水味儿都晒淡了一些。
1
“苏大夫来啦。”姜晨笑着跟我打招呼,精神是真的很不错。
“哟,这是刷到什么了这么高兴,淋巴癌一夜治愈的新闻吗?假的别信。”
我一边翻着床边的记录册,一边肆无忌惮地说着一些病人听了想投诉,导师听了会扇我的混账话。
但这些话,其实我只会对姜晨说,就像他听了以后,也只是对着我恭恭敬敬翻了个白眼。
“苏大夫,我早就琢磨着应该让我爸联系几个医闹,特专业那种,等我死了就扛着西瓜刀和大棍子来会一会你。”
“坐等上门,”记录册上的数据很不乐观,我实在没有了和他斗嘴下去的心情,只能尽量自然地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乐什么呢,牙都快掉了。”
“其实也没什么,上次我跟你说的比赛你还记得吗?其涛的画得奖了,放在学院大厅展览呢,你看。”
姜晨把手机递给我,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我已经看了许多次的画作图片。
画上是一盆教室窗前的矮向日葵,灿烂单纯,无忧无虑。
2
我喉咙发涩,勉强保持着脸上已然十分僵硬的微笑,下意识去看病房的窗台。
就在那里,也有一盆属于姜晨的矮向日葵,只是不知道是养的时间太短,还是医院的气氛不太适合植物生长,一直到今天,向日葵仍然没有开花。
我看着那盆小巧的植物,泥土湿润,颜色鲜亮,叶面还滚着细小的水珠,显然是不久前才被人浇过水。
“……你的花浇过水了,其涛刚走吗?”我攥紧了手里的圆珠笔,听见自己艰难地开了口。
姜晨说过这盆花就是其涛送他的,其涛嫌他记性不好又手残,干脆就每次过来看他的时候自己浇水照顾。
姜晨说其涛是他的同学,他的室友,他最好的朋友。
“是啊,他下午有课,”姜晨伸手拨了一下叶片,虽然没开花,但清亮的绿色微微颤动,非常养眼,“他那么喜欢画画,又比我上进多了,肯定不会逃课的。”
我没去接他的话,我甚至不敢看他。
姜晨已经十分消瘦了,脸颊上几乎没有什么肉,就更显得一双眼睛大而黑亮。我不说话,他也就不开口,睁着眼望向向日葵后的窗外,隔一段时间才缓缓眨一下,好像在拼命记下什么。
“苏大夫,”姜晨突然开口,却依然没转过头来看我,“昨天听见你跟我妈悄悄说什么衰竭了,我妈就躲到门外哭。其实我心里怎么想你清楚的,这种事何必瞒着我,自己喘气都不顺了,还感觉不出来吗。”
“没想瞒你,”我苦笑道,“你那么聪明,想不到是你妈妈拜托我不要说的吗?”
“苏大夫,你跟别人不一样。”姜晨终于望向了我的眼睛,“你尊重我,跟我讲实话,我们是朋友的,对吗?”
“那当然。”我下了十倍的力气,努力让自己笑得轻松。
“那就好,我没事了,你去忙吧。哎,我一到这个时间就犯困,我得睡一会儿了。”
“好,有事让护士叫我。”我没再多说什么,沉默地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又忍不住回头。
姜晨消瘦的躯体在阳光里安静地蜷缩,我恍惚觉得心脏在被谁狠狠揪着。
“对了,姜晨,”我用力抓紧了门把手,“你不是老嚷嚷着其涛要送你一幅画吗,到时候拿给我看看,你总是把他画画的技术吹的天上地下,我真的很好奇。”
“知道了,我好困啊,你快走吧。”姜晨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我含糊地迅速应了一声,带上门快步走了一段距离,然后长出一口气,疲惫的靠在墙上。
其实这种病到了他这个阶段,是不太可能很快入睡的。
3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却依旧沉闷压抑,好像阳光都被姜晨病房那扇关上的门隔绝了。
我看了一会儿,冲不远处的护士站招了招手,小陶立刻插着口袋麻利的跑过来,“苏医生怎么了?”
“21床姜晨,精神情况不太好,注意一下。”我觉得很累,连说话是实实在在地费力气。小陶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便再没说什么,错过她的肩膀,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姜晨住院很久了,美术学院才华横溢的大男孩,阳光又嘴甜,在一众医生和护士中人缘相当好,好到大家有时候,甚至会稍微忘记一下他得的是绝症这个事实。
我见过太多怨愤哀怒的绝症病人,却第一次遇到姜晨这样通透聪明又没心没肺的。
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在每天把死字挂嘴边的他面前,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没完没了的同情才是欺骗和伤害。
他一定会死,而且死亡正越来越近,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认知。
似乎无需说明,我们便默契地达成了这样一个协议,我平淡而坦诚的告诉他,他的病情在恶化,他安静而自然地接受,能笑的时候就笑,能吃得下去东西就吃。
我曾经好奇他的乐观从何而来,从被查出绝症的那一刻起,很多人都是正在死亡的状态,但姜晨让我觉得他会一直活到心脏停跳的那一刻,在此之前,他和正常人一点分别也没有。
姜晨说,屁的乐观、励志故事啊。我也怕,怕的要死。
其实他这句话,真的半点不假。
下午五点四十分,徐老师正帮我看着论文,敲门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老师喊了一句请进,门口探出一个带着毛线帽的脑袋,“苏大夫?”
“哦,是……”
“是其涛啊,进来吧。”我赶紧截住老师的话,对来的人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椅子,“那个你先坐一下,我这边马上就好。”
4
徐老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徐老师,这个病人比较特殊,我一会儿再跟您解释。”我慌慌张张安抚了老师,喝了口水,才勉强能镇定地走过去和等在那里的男孩子说话。
“你是为姜晨来的吧,什么事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亲切而平静。
我对面的人穿着帅气的深蓝色运动外套,用黑亮眼睛专注的看着我,“嗯,我刚从他病房过来,他睡着了。我想问问您,他的病情是不是恶化得很严重。”
“情况的确不乐观,现在所有人能做的都很有限,”我苦笑着,“你明白的。”
“我知道,不过苏大夫,我是姜晨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会陪着他到最后。”其涛的语气哀伤却坚定,“就算他去世了,我也会替他好好活着。”
“我相信你,我们也要相信姜晨。他活得很认真,不会辜负每一天的。”我看着他年轻的脸,轻声说道。
“嗯,苏大夫,”明其涛笑起来,“姜晨和我说了,你想看我画的画,我很快就画完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
“好的,一定。”我十分认真的回答。
其涛和我聊了一会儿,看了个短信,说姜晨妈妈到了,他得去病房,然后就很有礼貌地跟我告别,还没忘了冲一边还在愣神的徐老师点点头。
5
他走了以后,徐老师盯了我好一会儿,半晌才难以置信的开口,“苏其涛,这怎么回事?”
“老师,我还是得先去看看病人。”我叹了口气,“晚一些我会跟您解释清楚的。”
徐老师似乎也想明白了一些缘由,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我便歉疚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姜晨的病房走去。
天光已经很暗了,病房里开了灯,暖融融的光从门上的小玻璃照出来,屋外的我停了脚步,安静地看着屋里的景象。
是姜晨和她妈妈,没有第三个人。
枕头边放着毛线帽,椅背上搭着深蓝色的运动外套,窗下有一个画架,画架上是一副未完成的画。
从来就没有什么其涛,那是姜晨用我的名字——他平日里最常见的名字,虚构的另一个他自己。
那个他健康无虞,阳光开朗,热爱画画,在学校和舍友同学打闹,很认真的上每一堂课,他有长得一眼看不到边的生命,不会动不动就失去意识,也不会疼的成夜睡不着觉。
那盆矮向日葵是他自己偷偷溜到医院门口买的,获奖的也是他自己,不过那次比赛,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而那所谓其涛画的画,也是他自己画的,只不过他越来越虚弱,那幅画就完成得异常缓慢。
其实从姜晨第一次跟我提起有其涛这个人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问题,只是面对他期冀向往的眼神,我忽然觉得,真相也许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也正是如此,姜晨说他其实很怕的时候,我比任何人都相信。
我经常想,二十岁的男孩,因为癌症,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寿命,这样的事实我说出来简单,你听起来也简单,但对他来说是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谁又能知道。
正是在这样的痛苦和绝望下,姜晨用全部的力量创造出了另一个自己,或许也只有两个灵魂相互支撑,心愿和希望都被寄托着,他才能有勇气把绝望撕开一个口子,让阳光坦荡照进来。
病房里姜晨正努力喝着他妈妈做的汤,笑得很讨巧,他妈妈也忙着整理他的被褥衣物,嘴里还一刻不停念叨着什么。
这样平淡喜乐的景象,我站在门外看了很久很久。
6
像我和姜晨调侃了无数次那样,他死去了,在一个平淡的日子,没有雷电风雨也没有晴空万里。
他曾经在意识弥留之际望向床边的虚无,微声喊着其涛。有人把我推向前,我却没动。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在叫我。
在离开以前,其涛,或者说姜晨的画已经画完了。暖色的背景下是一张年轻的笑脸,眼睛黑亮,嘴唇弯起,如此帅气好看,如此希望满溢。
这幅署名为其涛的画,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它就摆在病房的窗台下。窗帘依旧按着姜晨的喜好大开着,于是我便总觉得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了画上。那个男孩的笑容在光芒里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真实。
矮向日葵终于开花了,透过花朵上流淌的光芒,我仿佛就这样亲眼看着两个年轻的灵魂融为一体,怀着对这个世界入骨的深爱,坚定不移地向阳生长。
我对自己说,我是个医生,尽己所能,但求无愧,姜晨只是我职业生涯里的一个病人。
可在以后的生命里,无论活成什么样子,我大概都会经常提醒自己,不能辜负了其涛这个名字。
还有那盆矮向日葵,我带到了办公室里。
我有时候会很可笑地想,说不定哪一天,我推开门,它已经被除我之外的人细致地浇过水了。
来自微信公众号:末班地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