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的月尤令人望得惊心。
今夜她只是一身素裹地站了,静得像是个屏中人,仆人家将望着了,只是着迷,若说勇于上去劝歇的,是一个都不曾有。
那站着的人且是默默地站了,但看那落在无风夜里的微小的花瓣到头来无了般消失在前庭的石阶上,抬眼便可以看到那棵向长门殿外长去的梨树。
这女子也罢,这庭中凋敝的梨树也罢,这宫墙外的石狮磨损的下巴上沾着夜露的苔痕也罢,都似乎给人在入眠前的心情意外地延长了。
这是公元前120年的一天夜里长门宫中的情形。
汉景帝时期,常邑候陈午娶窦太后之女馆陶公主,两人后有一女,人称阿胶。这位阿娇的母亲对于前尘往事的记忆中,应当还有关于那时万丈宫中情景的记忆:
公元前151年间,值年幼的刘彻为胶东王时,情窦未开的陈阿娇常往万丈宫中与刘氏相伴左右,为了在这偌大的宫中为陈阿娇寻得一丝欢乐,那时的刘彻甚至亲自学做了纸鸢,二人便在馆陶公主的旁观中无忌地嬉闹。而由此引发的故事,便是后来的“金屋藏娇”。
话说胶东王刘彻在五六岁时,馆陶公主曾对他开玩笑似地问:“你想要媳妇不?”
刘彻回答:“想要!”
馆陶公主指自己的女儿阿娇问:“阿娇好不好?”刘彻笑答:“好,若得阿娇作妇当金屋贮之也。”
打这起,金屋藏娇这个词语便如此,由一个幼童的口中问世了。
公元前150年,刘彻受封太子,陈阿娇便做了太子妃。
据当时一位礼官的记录
当天所用马匹:6000匹,其中800匹为大腕,膘肥体壮,本属兵部所有,婚礼结束五小时候已全数归还。
共耗火药800石、红绸4000匹、黄金四千万两、酒水不计……
所用散工5000人、乐师1200人……
漢纪辛卯年,太子刘彻与太子妃陈阿娇大婚。那日,宫墙天光金碧辉煌、靉叇风和,大殿内外罗纱飘逸、银华娇柝,礼乐升平间海内八方之高朋齐聚,引得万人空巷。太子太子妃二人笑靥如花,两人十指紧握踏过紫金鎏边的枣红色波斯地毯,并肩站在未央宫大殿外的长阶上,在圣诏面前宣言立誓。
太子对着眼前凤冠霞披、姿彩广照的太子妃说:“阿娇,我会对你好的。”
这时一位人老珠黄的弄臣笑着笑着哭出了声,之后据朝中百官说此人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一位过世的小妾。
据一位公公所述当年的回忆
先帝逝世后,太子便成了我主武皇帝,而当时的太子妃摇身成了皇后。
有陈皇后在时,后宫佳丽皆黯淡失色。最早的那段时间,皇上不喜皇后为其亲自操劳,也总终日挂念着皇后这皇后那。
皇上见陈皇后时,总是屏退下人。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呈卫青御北的捷报面鉴皇上时不巧撞见武皇帝和陈皇后彼此拿了毛笔在各自脸上作画,我清晰地看到陈皇后在武皇帝的脸上画了张肖像,据说那是她自己的自画像。武皇帝当时就问她:“我是否是美人?”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皇帝在陈皇后面前是从不称朕的,陈皇后也从不自称臣妾,她总爱折了开得极盛的山桃摆在皇帝书桌上的玉龙笔架旁,皇帝批奏折时看了那山桃就总不自觉地笑……虽然都是一些陈年往事,可是做臣子的还是把这些当真是顶美好的情节永远的记下了。
唉,若说陈皇后……
总觉得关于陈皇后的事,直到窦太后去世卫皇后受封,她被贬到长门宫后,也仍旧似个人般地站在皇帝的寝宫里……
卫子夫昔日的一番言辞
“那个罪有应得的陈氏终究是被贬了,像长门宫那般偏幽的败落深宫正适合养那毒蝎狂蛇般的邪魅妖孽,此人素有行巫蛊之术之所好,为祸人间,想必是乐此不疲,昼伏夜出。我已厌绝其顽劣泼飒,其容其貌、其神其态乃与矜持为敌,不宜母仪天下,落得悲守穷宫的下场,也算得了正果。”
“武皇帝大义深明,早已起了将此妇摒弃之念,莫不是看在那陈氏的外祖母是窦太后,如此决策想来也早已厉行。”
“想罢!皇上怎能信任她,放纵这奸妇凌势欺人、诅咒宫廷!”
长门殿宫女鸢儿此前的心事
——小主子夜里总不按时就寝,身子可怕地一天天地垂弱,就像一帘凉薄的窗纱,风吹时连轻微的晃动都渐渐地不再有。
——我总是想着些不好的事,害怕银白色的倾到殿内的月光;一夜夜地盗汗失眠,心口莫名地绞痛,还总听到山谷中一丝低沉的山音。
——她告诉我,帝王是无情的,是最为忘情的。武皇帝真是这样无情吗?我心想陛下也许有一天会回心转意,我企盼着这样一天。谁料先等到的竟是皇帝立卫子夫为皇后的令人心惊的消息!啊…那时我感到…我感到,小主子的心似是直坠冰窟……从此殿内的凉夜往往一夜就凋尽了盛开的梨花。
——小主子说她与圣上曾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如今这话想来只是让人不信了世间的情分罢。“君既无情,妾又何必念念不忘?”那日小主子发了邪一般痴痴地这般自白着,眼中消散了昔日的柔情,“我终究还是错付了自己的一腔欢喜。”
据长门殿留下的传说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相传陈阿娇病卧仙榻时曾有一日见到自己已故的生母。那日陈氏在头痛中挣扎着醒来,四肢冰凉,额头的温度却离奇地胜过高烧,双颊汗出不止,在干渴晕眩中,陈氏见一人直冲她招手,并轻唤般说:“阿娇,到母亲这儿来。”她哭着向母亲诉苦,身子像一片叶子般地颤抖着,最后两眼一黑,她栽到当时长门殿中一位名鸢儿的侍女身上。陈氏似乎是醒了过来,看到哭肿双眼的侍女,竟奇迹般平静地坐住,生起了一份疼惜之情,说道:“傻丫头,哭什么?”
这鸢儿对陈氏一直不离不弃,陈氏从椒房宫被贬长门殿时,这小丫头便殊途于那些弃陈氏于不顾、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甘愿陪同她来到长门宫。传说这位宫女有一块陈氏在临死前传授的玉佩,后来她成为了在北境闻名遐迩的风尘浪客,一生漂泊,最后她辗转回长安,将那块陪她经年漂泊的玉佩埋在了宫亭东。
这陈阿娇,身为贵胄,母族权倾天下,最后却落得凄凉的结局。相传她曾对长门宫前石狮立誓,祈求不愿再有来世。这尊石狮在后汉时期仍像模像样地立在那里,只是模糊破损,顶部落满了鸟粪。长门殿的金顶倒一直未曾褪色,关于陈阿娇的一切似乎仍旧似个人般地站在长门殿的金穹顶之下,正应了昔日“金屋藏娇”的戏言,又因那陈阿娇对石狮的立誓,所以,这“金屋”所藏的不只是陈阿娇的今生今世,也藏了陈阿娇的永生永世。
后记
一阵微风吹过,长门宫最美的梨花随风飘落。
消息刚传到他耳中,他便顿觉天昏地暗,皇帝疯了一样踉跄地跑出大殿,脚下崩裂般地失足,他翻滚着仰在长阶上,胸腔炸裂地涌着麻木的剧痛,当人们抬起他放在车中驾向长门宫时,凶暴的悲怵刺痛他僵直的双目使他哽咽无声着颤栗地嘶吼起来,滚大分明的泪滴从他笔直的怒目的边缘挤出。
……多年以后,他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执着,更加依恋地再次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阿娇死后葬于宫亭东,刘彻下令,从此宫中禁植梨树。
早在卫青征北时,武帝不得不娶卫子夫,后娶李夫人乃因李夫人绝类陈阿娇。他深知那行巫蛊之术的诬害是无稽之谈,更为保其纯良而不受损、健全而不遭害、快乐而不惹妒只得将阿娇贬送长门宫。
那时的深宫中,梨花衬着美人,汉武帝悄悄藏在角落里,忘我地望着;多少前尘往事重又在他心中发芽,若了却君王之身自由地逆水行舟,一路前行,回到从前……他在长门宫的石狮子后面良久地偷看,一味地这样想着。而陈氏却看着飘零的落花,心肺如撕,彻底落花流水地痛失,多少前尘往事,在她的心中埋葬。
两人就这样错过了。
李白的《长门怨》中言: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日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般愁。
若有来世,又能否金屋不藏娇……
老琛与葬流年君
2020年9月2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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