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日是农历正月十九。这时候，才刚过完元宵节没几天，家里上学的上班的刚刚走，再请假回去有点不好意思张嘴，可老人过生日不回去心里又不舒服。后来有亲人提议，把母亲生日提前到十五或十六过，不仅一家子齐全，还有节日氛围，双喜临门。这个提议只用一年便被否决：生日就是生日，那一天就是那一天，不能这么随意，不严肃。这只是我们姊妹之间的讨论和纠结，其实母亲看得很淡，常说：你们都忙你们的，不用为我过生来回跑，这么大岁数了，过啥生日，在家煮个鸡蛋吃就行。母亲是体恤我们，不愿我们花钱来回跑。尽孝心天天可以有，但这样一个重要日子，作为子女，我们每年都要花点心思为老人张罗一场像样的生日宴，以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和为家操劳的辛苦付出。
今天是正月十九，一直计划着要请假回去为母亲过寿，可到跟前硬是被特殊的勤务工作拦住了。母亲又老一岁，想为她祝寿，除了发点红包还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思来想去决定把几年前的一篇小文拿出来认真写写，以此送给母亲，记录她那些辛酸而无悔的经历——
二月的五更天黑魆魆的，春风也是冷飕飕的。
吱扭，吱扭，……一辆破旧的牛车缓缓行驶在豫西南的乡间小道，车轱辘转动声给寂静的田野奏响单调的晨曲。今天牛车有些许新意，特意用席子在车上搭一个“车棚”，棚子外面围着喜庆的新红布。牛车上放着几床新棉被，前面坐着赶车的车把式，中间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红红的棉袄和羞涩的脸颊相互映趁，虽一夜没睡着，她却满心喜悦，还略带紧张。
“啾！”车把式时不时吆喝一声，老牛便迈开蹄子奋力前行，一路向东。五十里的路要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所以就赶个大早，而且老人们说这好事越早越好。伴随着牛车的吱扭声，天色渐亮，虽是农历二月却看不到路两旁的春意，老杨树还没吐绿，地里麦苗也是黄吧吧的，远处村庄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中，像是雾，又像是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没有吹吹打打，也没有鞭炮齐鸣，但过往的人都能看出这是结婚的车，那个年代，结婚娶媳妇都用牛车拉新人。离家越来越远了，背后是一段充满辛酸苦辣的成长之路，前面是一条朝着东边太阳的阳光土路，不管将来是什么样子、有多大风雨，这姑娘一路没回头，笃定地走向婆家。
这是四十五年前的一幕，没有录像和照片，母亲却铭记在心里，如今她还能清晰地记起她出嫁当天的细节，每次说起这些母亲好像回到了年轻时，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看她说的高兴，我们都认真听着，她讲多久，我们就听多久。
母亲七八岁时，外婆去世，几个月大的舅舅送给别人家养，外公是木匠，成年累月出去干活，留母亲一个人在家，好在那是生产队时期，大家伙吃集体食堂，要不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吃饭都是问题。听了很多次母亲的讲述，我脑海里常常有一个小女孩掂着脚去窗台上取木碗的场景：没有什么好衣服，头发是邻居嫂子帮忙梳的，夹杂在大人中间去打饭的小姑娘该是那么胆怯，她的背后没有父母亲人的身影，像一只孤独的丑小鸭。吃完饭，小姑娘学着嫂子大婶们的样子草草洗刷过碗筷，再掂着脚把碗筷放在窗台上。到了傍晚，她总是站在路口，远远地望着，数着过往的人，直到天完全黑也没能盼到那熟悉的身影。小女孩孤身一人不敢走进那间黑乎乎的屋子睡觉，就凑到树下闲聊的人堆里听人家说话，聊到最后人散的差不多了，她也困极了，迷迷糊糊顾不上害怕回屋去睡。睡梦中，她梦到的肯定是一个温暖的依靠，一个没有孤单和害怕的快乐童年……
母亲是在苦水里长大的，她身上多了些坚强和韧劲，再苦再难她能咬牙走过去，而且从不向别人诉苦，她坚信通过自己的辛勤劳作可以过上像书上说的那样的好日子。
那辆破旧的牛车把年轻的母亲拉到父亲面前，从此，他们的生活像村里小河水一样，静静流淌，悄悄跟随时代变迁。河水带走了岁月和青春，却沉淀出相濡以沫的情感，结婚时借来的立柜和下面填满麦秸的粮食堆没有影响他们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反正那时候都穷，有没有那个立柜根本没啥区别，只是觉得屋里更空了，敞亮着呢，母亲轻描淡写地说，那个立柜还娶了好几家媳妇呢。母亲说的这个立柜，是解放时从地主家分的，辗转几次分到村里一户贫农家，作为全村稀罕的大家具，谁家娶媳妇时都爱借过去用几天，长长门脸。听爷爷辈的人说，这个古老的“共享”立柜几乎见证了那个时代整个家族里的良缘佳话。
父母结婚是在七十年代，我们姊妹几个出生在改革开放前后，母亲说我们赶上好时候，跟上吃白馍了。从记事起，我没见母亲闲着过，那时已有责任田，不再吃大锅饭，各家各户各显其能奔小康。母亲是个利索人，无论干农活还是干家务活从不落人后面，她常说：谁家勤快不勤快站地头一看就知道，不能让别人把咱看低了。母亲干起活来有些犟，当天定下的活宁可不吃饭也得干完，她腰不好，连续几天收麦子时常常疼的弯不下腰，却也不休息，带着小凳子坐着割麦，可又嫌太慢，干脆把凳子扔一边，用一件厚衣服裹住膝盖跪在地上割，然后一点一点向前挪。邻居见了都心疼：杨姑娘（母亲姓杨）干活真拼！听得出他们是真心佩服母亲，母亲听到别人夸奖时从来不说话，抬头看一眼继续埋头干活。每一个麦穗上都沾满母亲的汗水，每一个麦穗也承载着母亲对生活的拼搏与希望。
小时候跟母亲下地总嫌天热，没一会儿就催她：妈，歇会儿吧！妈，回家吧，凉快了再干吧！她总是说：你去地头玩吧。再催时，她就不理会我了，只是自己在拼命干，那瘦弱弯曲的背影在田间地垄里慢慢地移动着，这个雕塑般的身影一直深深印在我心里至今。
农闲时，母亲也没闲着。晚上我家院里总能听见“嗡儿，嗡儿”的声音，这是母亲在摇纺车纺线。外面明亮的月光洒满寂静的农家小院，屋里飘满纺车的声音，低低的，像风里竹叶声，又像花间蜂群的叫声，后来困了就听着难受，像毛毛虫在心上蠕动。我就爬起来说：妈，睡吧？她应一声后，继续传来“嗡儿，嗡儿”声……
那时农村基本上自给自足，吃的是地里种的，穿的衣服鞋子都是棉花纺成棉线，棉线织成棉布做的。母亲很早没有妈妈，这些女儿家手艺是后来跟邻居婶子嫂子们学的，虽然她的手不是最巧，却是最勤奋的一个。我家里屋墙上总是挂满母亲亲手做的棉靴、布鞋，无论谁去我家看到满墙的鞋子都惊讶地夸上半天，以至于后来有人来家我总故意让他们看到墙上的鞋子，然后骄傲地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后来随着生活条件的提高，这些鞋子大部分还没穿已被淘汰，但依然整齐挂在墙上，母亲在鞋子上面罩些旧报纸，怕落灰尘。前几年，我在老家抽屉里发现一张旧报纸里包着什么东西，好奇地打开后只是几张用纸剪成的鞋样，母亲说这原本是准备为孙儿们做棉鞋用的，没料想现在小娃们连买的鞋子都穿不完，早用不上这老物件了。说完她又小心翼翼地把鞋样包起来，我发觉她手有些抖，小小的鞋样又勾起她那段艰辛而又不屈的回忆了。我把母亲做的鞋子拿出来仔细端详，看着鞋底儿那密密麻麻的针脚，想象着她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补的样子，就得觉那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从她身上抽出来的，才抽的她那么瘦，抽的她满头白发。
苦焦的童年，母亲没机会去多读书，读几年便失学了，但她对我们姊妹的教育却异常重视。母亲是个非常节约俭省的人，但在我们几个的学习上异常大方，只要是学习用得着的，她总会想尽办法一定满足我们。我们姊妹都不是天资聪明的人，上学过程中都走过不少弯路，母亲从没说什么，更没埋怨过，而是一直鼓励：无论如何一定要上学的。为此，她不知道跑了多少腿，去学校找老师说好话，去亲戚家说好话，为的是让我们有一个好学的学习环境。要知道，性格要强的母亲很少去求人办事的。我在高中时，曾辍学一段时间，母亲苦口婆心劝了几日，我仍无动于衷，她便沉默无语，依旧早起贪黑地干活。我还窃喜她没有大动干戈凑我一顿，那时竟不知她内心巨大的痛苦和失望。半年后，到处碰壁的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站在门口半天不敢进去，我害怕看见母亲的眼神。不安中，门开了，母亲看到我只说一句：去上学吧……
那天晚上，我又坐到那熟悉的教室里。第二年，我竟考上了大学。从此，我带着母亲为我缝制的被子来到大城市，开始了新生活，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每次假期回去都感觉她又老了一些，看见我回去她十分欢喜，慌着进厨房为我做饭。就在前年，我回家时发现母亲脸上依然欢喜，只是她用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向厨房，满头白发在我眼前经过时，我愣在那里了，满脑子都是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嘴角，她的白发……
转眼间我已不惑，母亲愈发老了，但身体精神都好，每天还操持着家里，操心着每一家孩子，她就像一根风筝的线，紧紧系着外面孩子们的心，我们无论走到哪儿，心也紧紧地系着她。
今天，在母亲的生日里，我又想起这些往事，想起老家院中的月光，想起老家门前盛开的牡丹，想起绿意盎然的菜园，想起那嗡嗡响的纺车……那无穷无尽的棉线中，抽出了母亲的心血与沧桑，也抽出一家人的幸福融融。母亲，你的生日，惟祝你身体健康、幸福吉祥！
戊戌年正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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