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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翻船中走来

从翻船中走来

作者: 曾建宇 | 来源:发表于2018-06-01 12:53 被阅读12次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正好高中应届毕业,开始一点消息也没有,学校照例进行上山下乡动员。我是文革开始的那年上的学,学校在家长们的心目中还是个念书的地方,但在我们学生的心里,中小学已经变成了小孩子聚在一起瞎胡闹的场所。教室黑板近门这一侧的上方总安着一只广播喇叭,从文革开始晨读毛主席语录到76年毛主席逝世,一切社会活动都是这只喇叭在引领我们参与其中。炮打司令部、庐山会议、9.13事件、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反击右倾翻案风、粉碎“四人帮”,所有的形势报告,校革委会的主任或者副主任们都是在广播室通过每个教室的这个喇叭向学生们宣讲,一讲就是大半天,讲的曲高和寡、雨里雾里,那时候所有的课程都要服从路线斗争,为政治运动让路。这些报告的专业化水准之高和教科书数理化知识的肤浅是那个年代的学校最显著的特征。学生早早来学校,天黑前才会不舍的离去,不是在教室自修,大多数人家兄弟姊妹众多,房屋狭小,逼得同学在课余时间扎推消遣。教室外面的操场上一对一对的篮球架,因为扛不住顽皮的孩子爬上爬下,蓝框的铁箍有几只已经松动了,争抢着篮球投篮的人还是一簇簇的互相推搡着。没有作业负担的同学能量过剩,玩什么都会惹出祸端,热衷于寻衅斗殴猛刷存在感的学生,对于打架仅仅发生在当事人之间已经不过瘾了,经常是校内打完,还要喊上一大帮人在校门口围堵,放学后扩大范围继续打。那时候有一出京剧《海港》,里面有一个人物韩小强,高中毕业当个装卸工心有不甘,有一句唱词是这样的:“十二年读的书实在难抛”,那是指文革前的十二年,我们这十一、二年混过来,其实是无书可抛,况且社会混乱已历经弥久,已落后于最革命的样板戏《海港》反映的新中国生活状况,民生凋敝的程度即是港口码头️也到了没有更多的货物可卸,韩小强当码头工人的失落,直让我们边唱革命京剧边羡慕,高中毕业在城市里再谋不到任何职业,别无选择,只有面向广阔天地上山下乡。我那时已经和学校学农劳动挂钩的星桥公社联系好,一经去派出所迁完户口就到那里去落户。

    学校通知高考初考报名,已是当年10月下旬,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星桥公社的一户农民家里同吃同住同劳动,学校通知参加高考的消息是家长写信给我才知道,恢复高考的首届招生,不是全国统考,而是由各省自行组织。文革十年欠账太多,往届生可以从六六届算起,报名者有数十万之众,当时只能作出各地、市先行初考,筛选掉一部分根本不符合条件的考生,减少全省高考的压力。往届生在工作所在地参加初考,应届生回学校报名。我得以在初考那天和同学重逢,这一天大家的话锋都围绕高考,但不知道聊什么,我们在一起读书时候,谈天说地的主题永远只有一个“玩”字,突然间大学考试降临,仓促应对之余,不免后悔当初踯躅岁月怠慢了学业。考场上,小跃依然坐在我的前排,这和读书时的教室座位坐法一样,小跃身段纤细,姿态窈窕,夏天总喜欢穿橘黄或者浅绿的的确良衬衣,映显出来的糖果色胸罩后背一个大写的“X”就呈现在我眼里。在我体内已被唤醒的性意识,可以说就是被前排每日目睹的美女同学充满诱惑的背影得到了强化。考场上的小跃再也顾不上自己在男同学面前的视觉形象,传到我耳朵里的是她写字时重重的落笔之声,可见其心之投入,其志之高远。相比之下,我却信心不足。初考只是取得参加省里高考的资格,有点像现如今的海选。考完后,我就回生产队劳动去了,那个时候正好是桑梓之地的杭州农村络麻收获季节,农活就是到络麻地里剥络麻。先是所有社员把地里的络麻拔起来放到,然后分为两个人一组,一个人用两根棍子夹着络麻杆用弓步站在原地不动,另一个人用力往身后方向猛拽,边拽边往后跨出一大步,把络麻整根从夹棍中拉出来,络麻经过紧压的夹棍,麻皮皲裂,渗出斑斑点点的汁液,经过这道工序再将麻从麻杆上剥下来。剥完络麻,就把它们捆扎在一起,浸泡到流经村边的运河里,把叶子、麻皮腐烂掉,浸出麻筋。我连续干了十来天,手指与夹棍摩擦处开始挤出来的水泡,都被磨出了血水,稍一用力,碰到里面的新皮肤,一阵阵刺痛钻心。实在顶不住了就️到公社供销社去买双手套戴上,但不管帆布手套多么厚实,经不住某个局部反复用力,不到一天准会磨出个窟窿。那个时候的生产队集体出工谁停下手里的活,就会有很多双眼睛看过来。房东隔壁家的光棍汉老三平时是众多双眼睛聚焦的目标,这会他看我停下来了算是偷懒的人心理上得到了些许解脱:“都要去上大学的人了,何苦来地里受罪,考得上吗?”,“考得上”农活的劳累,迫使我的内心呐喊出一句令自己也惊讶的大话,但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看你考得上,你脑袋比别人大,超过四斤半”打趣的是小红,她看着我很友善的笑道,她是生产队的记工员。

      就在这一天初考结果下来了。小跃在学校的布告栏看到了通过初考的考生名单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我也在榜上,就第一时间去通知我家人。家里马上把消息告诉我,让我赶紧回家准备迎接省里的高考。

    从正式复习到高考只有二十几天时间,学校组织每天上大课,报名高考并已经通过初考者实在太多了,各类考生:进工厂的、下乡的、待业的都到学校回炉了,大课都选择在礼堂里上、只有凳子没有桌子,来的迟的人找不到座位就在窗台边站着听课。老师也不讲知识点,上来就是解题,分析高考题的解题思路,我的印象里这些题目以前在课堂里从来没有接触过,注意力稍不集中,就不知道老师讲的哪儿是哪儿。小跃每次都和我坐一起,我已经很喜欢她看我时的眼神,那是少女对幸福的向往。在全身心投入复习之余,我去电影院买来电影票叫上她一起去看过一本电影,记得那是刚上映的南斯拉夫故事片《桥》,讲反法西斯战争游击队生活,与当时的国产片相比,一定程度彰显了人物个性,一扫那个年代银幕上的脸谱化,对我充满了新鲜感和刺激。小跃对战争片兴趣不大,眼神暗淡无光,心思好像还沉浸在功课上。那一年本省大学招生只有4千多名额,包括过了年后的扩招,满打满算也只有6000余名,通过初考者总数二十多万,被大学录取的幸运能落在谁的头上,只有天知道,但又有谁不希望天上掉馅饼呢。

      参加完高考数学考试的那天,我彻底绝望了,至少有三道数学题,我一点思路都没有,但我把所有的考试时间全用上了。出了校门和小跃说起了那三道题,小跃说也看不懂,但不会的题她忽略了,反而省去了很多时间,她和我对起了最后一道题的答案,突然说她最后那步演算蒙错了,估计应该用上一步的运算结果做分子本小题给出的数值做分母,她解题的时候把关系颠倒了。她说的这些过程我什么概念也没有,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段时间的高考准备,小跃已经跨入了竞争者的队列,我的心却依然悬在半空,不知道人生未来落脚点放在什么地方。虽然侥幸过了初考,但注意力还没有转换到考生角色上来。对完题,小跃疑惑的看了我良久,慢慢合上轻巧的绛唇,我心中顿感失落,意识到只要她一旦考上,朦胧的青春之梦,将永远飘渺在天边,从考场出来我们迁延到晚,依依分手,从此别过。

      高考失败后,我就回到乡下。天渐渐冷下来,我的床以前搭在房东的堂前一角,边上围着一圈络麻杆,拉一只灯泡进来,晚饭后看看书,也算是自己的独立空间。下乡的前三个月公社对知识青年有少量的伙食津贴,哪家接纳知青,在他家搭伙,津贴就落实到他家。三个月一过,我就搬出去到生产队给知青修的房子里住了。光棍汉老三是我房间的常客,他来我这里纯粹是消磨时间,从此我也开始从他身上消磨时间,我开始琢磨什么样的人才会做单身汉,老三就是个活样本。他来我屋里,会从生产队的地里挖几只番薯来煮着吃,甚至有次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只已经死掉的瘟鸡,要用我的灶台做下酒菜,被我连人带鸡推搡出门了。他嘴角常挂着笑意,哪怕被人奚落的时候也是这样,其实这种笑吟吟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也是一种凝固,他的内心时刻滴淌着涔涔之泪,他关心人的方式,通常把自己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样不如意也直接表达出来了,那一段时间,他和我说了最多的就是我自认为能考上大学,结果证明我在说大话,他的意思是我既然说了,就说明我当时很有把握,然而我的把握就是吹牛。他把我吹牛的事在田间地头到处当做笑柄传开。那天午饭后出工,要坐摆渡船到运河对岸收捞浸泡完毕的麻筋。正好一批下午没课的农家小孩要顺便去对岸割羊草,我被光棍老三整日奚落,心里羞愧,有意识的躲过人群。就尽量去那天,我们要去对岸浸泡麻筋,队里的一只渡船来回摆渡女社员先上船,有的是还带着去对面割羊草小孩子,运河的河道并不宽,还不断穿梭着机动船,机动船一过,水面就荡起了波浪,小渡船开始晃动起来,船上的小孩一阵惊慌都靠向近岸的船舷,突然间渡船倾覆,船上的人员全都落水,一声声的叫喊把我从楞神中惊醒过来,脑海里的思维差不多停顿了,脚下不由自主的的滑向河边,整个人不顾一切地向沉船的位置划过去,正当我想抬起头来换口气,脸上被重重的按了一掌,我下意识地把对方的手挡开,睁眼一看是小红,这时候小红在水中沉沉浮浮,两只手胡乱的伸向空中,挣扎的很厉害。她触碰到我的手臂就一把抓住不放,整个身体也向我这边撞过来。我一口气还来不及换好,头就沉到水下去了,还呛了一大口水,情急之中就用头顶了一下小红,这一顶,正好顶在小红的胸口,,这时候的她的力气已经消耗了差不多,经我这一顶估计撑不住了,紧抓我手臂的手也松开了,我终于露出水面,推她到已经底面朝天的渡船边,把她的手搭在船体上,我自己也准备靠船边喘口气。正在这个会,小红的意识已经有所恢复,不知她哪来的劲,猛一蹬腿,正好踢中我的小肚子,我一下疼痛难忍,四肢无法动弹,身子很快沉入水中。当时脑子却异常清醒,但是身体的各个部位已不听使唤,四周漆黑一片,我下意识的觉得这下完了。小跃、高考、光棍老三这时候全部在脑际出现了,我不知道这时候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难道生命的意义就是这些吗。待身体稍有知觉,我就拼命往水面上游,但总浮不出水面,精疲力尽后,又沉了下去,我思绪里除了生死,已经没有了高考落榜的气馁和再见不到小跃诱人眼神的失落,我再一次拼命往上浮起来,直到头顶碰到了异物,我才猛然惊醒,这时候的我,正身处倾覆的船体下面,我心里一下放松下来,侧过身子游出两三米开外,终于眼前亮堂起来,侥幸地从翻船之底,找到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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