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慢慢热了起来,酷暑就快来了。
这种季节显然不适合看日本小说,即使是富士山的白雪和桂离宫的春色,也参杂着汗津津的质地。
在我的理想里,若非青松月下、绿藓苍苔、清流白石、红妆扫雪、船头吹火、竹里飘烟,皆无以配得日本小说喑哑之色彩,忧郁之精魄。
《彩虹到来时》是川端康成五十岁时写下的作品,恐怕即使写完这篇文章,我也难以想象书里弥散的暧昧对于读者和年过半百的作者富有怎样的意义。
川端康成(1899-1972)不过首先,我们应该记住这是一本描摹日本二战后境况的生活小说。即使作者没有正面描写战争带来的影响,书中也尽是因社会剧变而荒芜颓败的建筑,因战争而受到创伤的人物:在娼妓堆里寻欢的士兵,失去儿子的父亲,失去情人的少女,因爱殉情的少年……当官方的历史被堂而皇之地载入史册的时候,我们可以通过阅读这些残存的碎片,了解普通人生命中的爱恨情仇,了解他们面对生活的困境是如何挣扎的,又如何重拾希望,活出光彩。
其实,把它称作一本探寻幸福道路的小说,不免削减了其中韵味。在社会生活一度分崩离析的时代,抽离的情感可以暂时冲破控制,短暂的疯狂也应该得以被宽容地默许。
少女与中年男性因为某种依恋而建立起感情,在川端康成以战后为背景创作的小说中并不罕见。在他同时期的小说《山音》里,也有如同百子之于青木,麻子之于水原那样跨越年龄的依恋。既独具东方之含蓄,读来便全然无《洛丽塔》的露骨和负罪感,也不会令人陷入深深的羞耻之中。
《山音》里,儿媳妇菊子像孩子一般依恋着信吾先生,亦是年逾花甲的信吾先生生活中唯一的亮色,信吾每天都在观察儿媳年轻的姿态,也因时常预见这种少女的风采会随岁月流逝而褪去光泽感到怅然若失;《彩虹》中,流产初愈的百子全身心地依赖已故男友的父亲青木先生,并气定神闲地听他谈论墨索里尼与情人被倒着吊死时的影像,感受青木对那位死去情人衣服滑落的位置显示出的意犹未尽。
尤其,当我读到建筑家水原与年轻的女儿共浴,震惊于女儿的裸体之美,由此产生为她建造舒适住所的想法时,除了因诧异脸红,我还感受到一个中年男子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黯然神伤;当读到空军启太殉国之前夜,以恋人百子的乳房为模型做一只银碗,以此为盏,饮尽生命中最后一碗酒时,我感受的并非情色,而是远征之人“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的悲哀和寒意……
这些都是年轻生命的象征意义吗?还是正因为明白注定逝去才拼命挽留呢?
就像画布上的樱花,已经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为了描述还是为了铭记吧。
有的人冥冥中相遇,有的人注定别离,有的人没有机会享受青春,有的人没有机会走向终老,有的孩子没有机会降临于世,有的女人没有机会成为妻子,有的建筑偏偏要生长在不和时宜的纬度上,有的鸟一辈子也飞不到地球另一头的山……或许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件对于世界,就如同每一条生命对于时间,我们都是在通向另一边的桥上跌跌撞撞走了一生,或寻得幸福,或承载痛苦。
不过等我们真正走到了属于自己桥的另一端,一切都将不再重要。
就像那个银碗,后来她也拿来试了很多次,但乳房已经装不进去了。
文化发展出版社 20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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