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思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扬花,点点是离人泪。
两年前的春分,蓁儿求了他一座江南的宅子,独自一人往江南玩耍。那日,蓁儿起得很早,问了管事陈叔,知道他在园中凉亭喂鱼,便匆匆忙忙去了,没走多远,却又回头,朝陈叔要了一个披风。
穿过长廊,踏进了园中,花园里西府海棠已经开了,花蕾艳红,似点点胭脂,渐开的粉红娇美,如天边明霞,朱栏明媚照黄塘,芳树交加枕短墙,像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样,它们在清早的晨光中,静候佳音。
青石路的尽头,他青衫一袭,斜倚栏杆,一只手托着瓷盘,另一只手闲闲的洒着鱼食。他望着水面被鱼食的洒落和鱼群的游动扰乱,涟漪一圈一圈泛远,心哪还在这上面,早就飞远了。
听得声响,他放下鱼食,回头笑得没心没肺,“我的好徒儿,起这么早来给为师请安,你有心了!”
蓁儿习惯了他这样,他的悲伤难过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在喝醉的时候,才表现的那么肆无忌惮。而这所有的落寞,都只是因为一个人,她叫江宜姝。宜姝是明艳热烈的女子,她向往着不安定的跌宕起伏的江湖侠义,而他作为傅家的唯一继承者,偌大的家业是他生来的使命与责任所在,所以,即使她爱他,她还是在五年前离开了他。
蓁儿把披风给他披上,顺势蹲在他旁边,扯他的袖口,笑得一脸天真烂漫,“徒儿一直把师父挂在心尖上,最关心师父了,尽心尽力当然是应该的啦!”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往常她这样,总是在打着什么小算盘的,便拂开了她的手,正了正容色,温言道“徒儿有这份心意,为师很欣慰,既然安也请过了,徒儿可以放心去玩了”
蓁儿又往他身边挪了挪,不慌不忙的给他捶腿。“徒儿才来这一会,师父你就赶我走,是徒儿做错了什么吗?”说罢抬起头望着他,好让他看到她那张委屈的脸,顺便还眨了眨眼,可惜挤不出眼泪,只好耷拉下脑袋,作乖巧状。
“哪有,我是怕我的小徒儿呆在我身边会觉得了无生趣”.
她兴奋蹦了起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确有点”,“额”,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徒儿记得师父在江苏有好几座宅子,能不能赏徒儿一座?”
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所以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
“刚才还说我是你的好徒弟,傅谦言你是个骗子”她变脸比变天还快,此时已经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
傅谦言却异常冷静,“你要去江苏?”
“是啊!千豫阁的说书先生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还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闭嘴”,蓁儿被他突如其来,不可预料的愤怒打断了,她惊愕不已,除了在别人无意间提到江宜姝的时候,他从不这样。
后来傅谦言意识到自己这样做的时候也很诧异,为什么面对她的离开那么在意?
愠色慢慢从他脸上褪去,“我是说,京都挺好的,你要是在家里呆着太闷了,你就去集市玩玩,再不成,你也可以去城郊的别院小住,你要是还不喜欢,我就给你布置成江南的风格,你。。。不一定要去江苏啊!”
他是委屈的,他在求她留下,蓁儿从未见过他这样低声下气的和别人商量。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留下吧!蓁儿,你也不愿意的,那就留下吧”在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妥协了,他以为她已经妥协了。
他开始掩饰,“好蓁儿,你看师父都这么求你了,你就留下来吧!”他的笑容像泼墨一下盖住了原来的阴郁,惊慌,愤怒,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反正我都收拾好了,你不愿意让我住你的宅子,我就不住呗!”她的理智把她拉了回来。
傅谦言突然感觉很无力,就像五年前宜姝的离去一样,他什么都不必做,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需要静静的看着她们决绝的转身,背影慢慢消失,就可以了。
“你……什么时候去?”
“现在”。
他把管事叫来,安排好了宅子的事,便不再说什么了,随手把瓷盘拿回手上,撒鱼食的手悠悠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抓不住。
蓁儿笑得明媚妍丽,好像看不见傅谦言的失落,“师父,徒儿走啦,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
“你……带上箬芷,别参与江湖纷争,马车走管道,别在荒野的驿站休息,有事找傅家在各地的分号,到江苏后,记得报平安。。。。。。”
“知道啦!”其实他还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二)春归
如此这般,两年的光阴已经匆匆而逝。
又是一年春日,陌上花开,蓁儿却完全没了踏花寻蝶,缓缓而归的心思,她弃了箬芷和马车,飞身上马,一路飞驰回到傅家,她是多么想见到那个人,用行动告诉他,她傅蓁儿不是江宜姝,不会一去不回。
傅谦言在书房,随手拿起提起搁在书案上的画笔,他白皙的手很修长,细看上去会发现他的指腹和手心都有茧,这双手,拿的起利剑,也拨得动算盘。
他突然想起来有一日,蓁儿执起他的手,说,虽然他的身手在江湖上排得上地位,却一点都不像一个江湖人,所以,江宜姝那样的女子不适合他。她还说,既然不适合,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要他放下。
当时,他喝了很多酒,没有说话,他在心里说,放下,谈何容易啊!
时至今日,思绪穿过时光的长廊,拨弄悬于梁上的风铃,诉说那些记忆里的往事,他会想,或许,是该放下了!
画笔蘸了余墨,旁边的侍童连忙替他研墨,蓁儿在的时候,经常帮他研墨,只是,每次都会莫名其妙把手和衣袖弄脏,傅谦言便打趣她,“要是绸缎铺知道你每次替我研墨都要毁掉一身衣裳,说不定会求着我多作几次画”蓁儿气不过,便每次都把衣袖挽得老高,露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傅谦言觉得有点尴尬,“徒儿你太不矜持了。”
这么不自觉的想着,手下的画笔便不听使唤的画了一副丹青,侍童瞥了一眼,“这不是蓁姐姐吗?走了两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实在是无心的,脱口而出。
傅谦言一想到这个就有些生气了,不是气侍童,而是气傅蓁儿的薄情寡义,一去还不回。
此时管事来报,把他从自己的小情绪里拉了回来,“何事?”
“小姐回来了!”管事的声音里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蓁儿从十二岁进了傅家门,到今年已经七年了,管事见证了这个女孩慢慢懂事的整个过程,其中情分,是很难舍弃的。
傅谦言像个赌气的小孩,硬要板着一张脸,淡淡的说“哦,那就让她好好休息,毕竟风尘仆仆,受累了!”
在管事一脸愕然不解的情况下,他又适时补充道“我累了,今天不要来打扰我”。
蓁儿下了马,被一众仆从迎进了府,她抬眼扫视了一圈,都是旧时的熟悉容颜,却唯独没有那一双温润的眼,一副宠溺的模样,甚至是一个落寞的背影。
他原是不在乎的啊!对啊!我,又自作多情了,她在心里把自己嘲笑了个遍,眉目间的期盼和欣喜突然都化成了苦涩,“箬芷不久就到了,陈叔你派人去接她吧,我累了,先回房了”胡乱应承了一番,蓁儿便走了。
她的心思,陈叔如何不懂,只是,这其中的暧昧不明,他也弄不明白啊!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赶紧派人去接箬芷了。
第二日,傅谦言设了家宴,为她心爱的徒儿接风洗尘,蓁儿倚在椅上,他一眼望去,好像隔着时光的影子,蓁儿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可他却发现她消瘦了不少,心疼不是假的,此刻,他却有些怨怼,怨她不好好呆在自己身边,怨她不好好照顾自己。
他缓缓踏进大厅,“江南风景那么好,徒儿舍得回来,怕是舍不得为师吧,真的让为师受宠若惊啊”一双眼睛略显迷离的眯起,像是沉醉在了感动里面。
傅蓁儿倪了他一眼,“不是,是,银子不够用了”。傅谦言就差把刚喝的茶水吐出来,“你走”。
“即便银钱所剩无几,我还是省吃俭用给你带回了礼物,你看,我都瘦了”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事实证明,不管是在两年前,还是两年后,傅谦言都斗不过自己这个古灵精怪的徒弟,只要她一撒娇,他就会用宠溺的表情当做投降的前兆。
(三)惊变
这几日,蓁儿老往千豫楼跑,箬芷却不见了。傅谦言疑惑了好几日,正赶上蓁儿午后又要出门,便叫住了她,笑容和煦,恰似三月的暖风拂过面颊,开口问道:“徒儿这几日,倒是往外边跑得勤,也不知是被什么勾住了心?”
蓁儿俏脸回眸一笑,直如春日里绽放的桃花,芬芳明媚,“徒儿两年未曾听千豫楼的戏了,江南小调听得多了,便对这京城的戏曲想念得紧,故而跑得勤了些。”
那笑容灼人,傅谦言低了眉眼问,竟没好意思看她,“那,箬芷呢?怎的这几日也不见她?”
蓁儿面色不改,“箬芷去普华寺祈福了,须得再过几日才能回来。”说完便见着傅谦言似笑非笑的面容,“哦?刚回京都,就跑去普华寺祈福,箬芷倒是有佛心。”
蓁儿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待他接着说下去,抢过了话:“有佛心是顶好的事啊!不说了,我再晚点就赶不上了。”便匆匆离去了。
晚上回府时,蓁儿却似失了魂魄,心事重重,经过前厅时,傅谦言唤了她好几声也不曾听见。
第二日清晨,大管家陈叔匆匆迈过门槛时,傅谦言正在悠闲地进食,见陈叔面色凝重,他微感讶异。
原来是叁号铺子一个刚来不久的伙计被莫名其妙杀了,尸体在朱雀大街的暗巷里被发现,身上有几处剑伤,但最致命的是被一剑穿心。
陈叔有条不紊的回着话,傅谦言斜倚在榻上,双眼微眯着,思虑着。
其实死了个伙计不足为奇,但是具仵作判断他死于丑时或寅时,这个伙计住在玄武大街,怎么就那么晚了死在了朱雀大街?而且有打斗的痕迹,又是被剑所杀。若是仇杀就算了,怕就怕是有人会对傅家不利。
正想着,傅谦言瞥了一旁的傅蓁儿一眼,却见她一言不发的怔在了那儿。他眼锋有些凌利的在她脸上扫过,却半字未说。不久便匆匆去了店铺。
午时刚过,蓁儿刚迈出门,却呆立在了那儿,她看起来那么无奈。
傅谦言刚下马车,一脸欣喜的站在一旁,掀了帷幕,一个淡紫色的身影便轻巧地跳了下来,女子鹅蛋脸,柳叶眉,扎着干净利落的发髻,腰上扎着一条水绿色的素绫,然而只有蓁儿知道素绫裹着一把软剑,绫有多柔,箭就有多么锋利。一身侠女的利落与果敢,却不是江宜姝又是谁。
蓁儿一双眼死死的盯着这个人,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宜姝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看着面色苍白的蓁儿,温柔的笑着,“蓁儿,姐姐回来了。”
蓁儿好像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像冬日被冻住的湖泊生生被人踩碎,一股凛冽的冰寒朝自己奔涌而来。疏而她却苦笑了起来。
这一日蓁儿难得的没去千豫楼。
说起傅谦言和江宜姝的这次偶遇,用傅蓁儿的话来说,就是俗不可耐。
横行霸道的少爷试图调戏美貌的少女,温润如玉的公子英雄救美。的确有些狗血,但傅瑾言商人本性,精打细算,这次若不是发现被调戏的是故人,是不会冒险的。
这次得罪的可是八大世家中的淄博卢氏,卢焕义是卢家最小的儿子,自然是备受卢家长辈的宠爱,而且他的姐姐很早就进宫了,如今贵为淑妃,膝下有一儿一女,三皇子和六公主。这样富贵的人家,这样显赫的地位,卢焕义纨绔了些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蓁儿觉得总有些不对。
只是哪不对又说不出来。
这边她沉在思索里面,再看傅谦言和江宜姝,气氛就有些微妙了。
傅谦言有些尴尬,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近况如何啦?这几年在哪呆的比较多啦?怎么突然回京啦?云云。
江宜姝却很是坦然自若,一一回了,说近几年也还是闯荡江湖,觉得想念京都了就回来看看。
“哦!七年都不想,怎么突然就想回来了?”蓁儿突然发难,倒是把傅谦言吓了一跳。
“思念这个东西,猝起不意,姐姐想你了,自然就回来了。”江宜姝说得那么真诚,秋水一样的眼眸,仿佛姐妹情深,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却更加激怒了她。
“那我这个做妹妹的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才对。只是你明明不是今天才回的京都,你说是吗?”她从未这样咄咄逼人过,今日却这样刻薄。
宜姝在一瞬之前冷了脸,她直视蓁儿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她心里去,“是,早在数日前,我就回来了……”她还想说下去,安抚一下这个与自己对峙的妹妹,可是对方却没给她机会。
“你口口声声说想念,却呆在客栈数日也不曾来瞧过一眼,看来我这个被捡来的妹妹也不过如此。姐妹情深,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蓁儿,住口!”在一旁发怔的傅谦言恼了,他怎么会容许她这么放肆,这样疾言厉色,而且是在江宜姝面前。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她救你护你,从来都是把你当亲妹子的。”他在心里纳闷了,精明如他,也搞不懂傅蓁儿今天是怎么了。
“是了,你们原本就是一起的,我不过是个外人。”蓁儿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眼被哀伤浸透了,明明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却倔着一张脸,朝傅谦言笑了起来,酒窝深深,宛若朝霞。
“师父,七年了,我在你身边七年却抵不过姐姐的月余。是我太笨,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罢她抬脚便要出门。
傅谦言仿佛是被她那个明媚却又哀伤的笑给烫伤了,这些年,当他们把对方作为彼此的依靠的时候,一日一日的朝夕相对,无论是嬉笑怒骂,还是赌书泼茶,都成了一种时光的积淀,它慢慢沉下去,渐渐发芽,但其实这是不应该的啊!
见她气急了要走,宜姝终是不忍,她急急的抓住了她的手腕,唤她,“蓁儿……”但宜姝是无奈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女孩子会有那么大的气性,那么大的委屈。
她本是习武之人,这一抓蓁儿自然不能挣脱,她缓缓回头,泪水从眼眶滑落,还是那样的笑,“你还想把我就在这闹笑话吗?”
宜姝知道强留不得,遂放了她的手,只是她还是解释了一句“不是这样的。”
傅蓁儿一旦得了自由,便头也不回的踏出了大厅,再不管其他俩人面面相觑。
(三)姐妹
夜深了,此时园子里的西府海棠已经开到了尽头,现出了衰败之态,再过一阵就会全败了吧!但仍旧还有那么一些花朵,峭立在枝头,开得正好,标致的像个美人,静静的在夜风中摇曳。
夜风有些寒凉,西府海棠的香味便冷了几分,飘飘荡荡的荡过池塘的荷叶。
荷叶连连,碧绿得可爱,叶盘有大有小,上面盛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池里的鲤鱼许是还在嬉闹,把叶盘里胖乎乎的水珠震得摇摇晃晃,倒像是喝醉了一样。
池上的亭子里有浓烈的酒香,盖住了飘来的花香。
傅蓁儿应是在酒窖里偷的竹叶青,那是傅谦言的宝贝。此时她斜斜的靠着栏杆坐着,眼睛里很空洞,眼神也很是飘忽,她有些后悔,白日里她本不该这样步步紧逼,尖酸刻薄的。
身后传来了轻轻悄悄的脚步声,对方慢慢走进,突然肩上一沉,一件披风便搭在了肩上。
“喝酒发热,凉风一吹,你明天就该躺下了。”是江宜姝清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责怪。
见对方不说话,她又接着道:“今日是怎么了?七年不见,你就是这样给我接风洗尘的?”
蓁儿把头抬了起来,双眼有些红肿,显然是已经哭过了。她深深的望着宜姝,“七年前你跟他说我是你捡来的,留下一封书信便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宜姝深知道自己这件事的确没有考虑她的感受,“行走江湖,带上你多有不便,我只是怕保护不了你,所以才拜托他好好照顾你。而我又怕他会因为我的关系对你不好,所以我才……”
“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母亲,连带着,我自然不讨你喜欢。”她像一个要糖果的小孩子,因为得不到而感到非常委屈,但毕竟只是小孩子,连控诉都显得那么幼稚。
江宜姝知道自己理亏,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只顺势坐在了一旁。
她忽然很怀念那段平平淡淡中有些小矛盾的日子,那时候,她们有一个家。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他们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农家。
宜姝的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后母是个温柔平淡甚至有些懦弱的人,并不会刻意的讨好人,进门第二年便生下了蓁儿,她一个妇道人家,既要帮忙操心农活,又要照顾一家子人,自然就忽略了宜姝的感受。
彼时她小小年纪,还沉浸在失去生母的悲伤当中,如何能够接受这个柔弱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后母,自然是处处挑刺,处处为难。
但是蓁儿却很黏她,春天跟着她看山花烂漫,夏天随她去小溪里摸鱼,捡好看的小石子送给她,秋天跟着她给父亲送饭,在田地间穿梭,冬天会堆个小雪人讨她开心,把手冻得红彤彤的还傻乎乎的笑。
真正的人间好时节啊!
蓁儿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是真的愿意跟着你,因为我觉得有个姐姐很自豪,可是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我以为我坚持下去你就会不那么讨厌我,但是原来是我错了。”
她喝了许多酒,脸上红扑扑的,那么倔强的质问宜姝。
宜姝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当时候的确是非常讨厌这个跟屁虫,但是,什么时候便习惯了她的存在了!又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依赖呢?
她走过去轻轻的拥住了了她。
花丛里有一声轻轻的叹息,若有若无,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传来的远古回声,渐渐消散在风里。
被江宜姝拥着的傅蓁儿有片刻的恍惚,当她们家破人亡的时候她也是被这个怀抱拥着,相依相偎,只有彼此,可是时光走得那么急,好似只是转眼之间,其实已经是数年光阴。
她们历经种种,已经回不到过去。
蓁儿慢慢的挣脱了开来,“你如果还把我当做妹妹看待,你就应该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她的嗓子有些沙哑,说得很平静,声音很低,但宜姝听到了。这话虽然问得有些无厘头,但是宜姝听懂了。
她呆了那么一瞬,江宜姝自负自己做事干净利落,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却不曾想此事竟然被蓁儿知道了。
她猛的盯紧了蓁儿的脸,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眼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所以,我猜对了是吗?”傅蓁儿唇边一抹苦笑,带着一分不忍。
“这事你不应该知道。”没有问她原由,江宜姝别开了眼,眼神幽幽的眺向远方,细看去,那双眸子乌沉沉的,是无边无际的暗。
“你不问我怎么发现的吗?”蓁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目光穿不过浓浓的夜色。
“你一定不知道,那一日我是看见了你的,千豫楼雅座的视野太好,我从楼上看见了你,七年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你,我这个妹妹当真是很称职的。我在你住的客栈那守了好几个时辰,你酉时进了房间,我呆到亥时你也不曾出来,我便托人给你送去一壶酒,可是你不在。”她停了一会儿,又自顾自说了下去。
“若只是这样,我自然也猜不出来,只是他心脏处伤口的尺寸和那把软剑的尺寸恰好吻合了。”
“我不曾想到,你竟然已经这般聪明!”宜姝叹了口气。
“不,如果你不是我姐姐,如果我们的父亲只是个普通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这么猜测。”她很熟悉那把软剑,至柔的剑。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那让我告诉你吧!你一定是步了父亲的后尘,对不对?”
此刻蓁儿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她所有的委屈早已经化去,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悲伤。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宜姝转过身,背对着她,那么决绝,“你放心,江湖仇杀,与傅家无关。”
她的裙畔卷起一个个美好的弧度,终于消失在西府海棠的尽头。
(四)暗涌
更深露重,京都在一片沉寂之中安睡。暗潮汹涌从来都是台面下的事,天下依旧是太平盛世。
卢家大宅中的红灯笼灯火煌煌,金线织就的流苏丝绦在也夜风里随意飘摇。
书房里点着一盏灯,把人影悄悄映在了雕花的屏风上。
卢焕义带着一丝怀疑看向一旁的黑衣人,“真的是那个女子吗?”连声音也带着不确定。
“属下不会看错,她就是千星殿朱雀星主手下的人,而且应该是七位圣使其中之一。”这是一个中年人,说话时带着一股子沧桑,一身黑衣,跟他的影子差不了多少。
“傅瑾言看着只是一个商人,没想到城府那么深,有趣了。”低低的笑,让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诡异。
一辆青布油纸的马车停在了一栋宅子面前,两个裹着披风的女子缓缓下了马车,她们的脸藏在兜帽里,只是其中一个女子还怀抱着一个孩子。
宅子坐落在京郊,规模不大,但是胜在花叶繁茂,此地又颇为幽静,稍加修葺,便是一个上佳的住处。
敲了敲门,一个小丫头开了门,里头一个小厮向着来人问了好,便麻利的去马车上取行李了。
“小姐,你看这还行吗?”女子说话很是稳重。“先就这样安顿下来吧!”
她说完便低了头,望着怀里的孩子,眉眼里满是温柔。
今日傅家有个不速之客。
来人唤作张靖之,是卢大人的门生,对,是八大世家之一的淄博卢家。
听说张先生饱读诗书,口才了得。
傅谦言迈进大厅的时候,侍童正在上茶,一个玄色的身影站在那,长身玉立,张先生正仔细的盯着墙上的匾额研究。听得声响,他回过头来,很是年轻的一张脸,面白无须,但容貌却很是普通。
傅谦言忙招呼着他在一旁坐下。
“我曾有幸拜读过令曾祖父的文章,文中往往引经据典,读来大气磅礴,令人佩服。不曾想今日才发现,傅大人的书法也是了得。下笔苍劲有力,去势却余韵留长。”他平淡的脸上此时竟真的浮现出些许羡艳,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我也常常遥想曾祖父当年的文采与风姿,心向往之,却自觉难以望其项背,遂取了一副曾祖父兴之所至时写下的书法,挂在厅堂内,提醒自己要时时不忘上进。”隔着茶水上升腾起的一层淡淡水雾,傅谦言俊逸的脸上闪现过一丝狡黠,但转眼又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后辈模样。
张靖之本以为他会谦虚几句,倒不曾想他反而自己接着夸了下去。
这本也不是说说而已,傅谦言曾祖父当年任职翰林苑大学士的时候,诗书字画,都是朝中的第一人。本是官宦之家,只是其子毅然选择弃文从商,从此傅家便成了商贾之家。
毕竟张先生不是一般人,他面不改色接着道:“公子以一己之力,担起整个傅家的生意,傅家如今蒸蒸日上,且贵为皇商,足以说明,公子的能力,并不输祖辈。”
“先生过誉了,傅某不过一个小商人,愧不敢当啊!”
“公子何必谦虚,靖之一介白衣,说话不足挂齿,但我常听师父说起公子,也是极为赞赏的,若是公子愿意,师父也是极为愿意帮衬一把的。”
卢家这两年明里暗里向傅谦言抛了许多次橄榄枝,只是他仿若是油盐不进,只推说自己只有小商人的一点精明,不能担此大任。
“先生说笑了,卢大人是何等人物,傅某不敢妄自尊大。况官场的规矩太多,我闲散惯了,怕遵守不了那么多,一朝不慎,万劫不复。若是像前些日子我店里的那个伙计一样,岂不是害了自己。”傅谦言说完竟笑了起来,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公子也不必妄自菲薄,尊师是真心看重公子,那些不懂事的人招来横祸自是可能,但公子何许人也,自然不会轻易让人得逞。”循循善诱,但这番话他说得格外的郑重。
“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傅谦言有些不悦,眼神望向了门外。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是没什么道理再接着劝了,张靖之很聪明的换了个话题。
傅蓁儿去书房寻傅瑾言的时候,正好遇见陈叔从书房中出来。他一脸凝重,匆匆往外赶,竟没有看见一边回廊上的蓁儿。
她踏入室内,淡淡的墨香随着暖意袭来。烛火的光很微弱,一点淡淡的暖黄,入眼的是书架上那满满当当的书,她记得两年前的自己总是被傅瑾言逼着坐在那书架下的椅子上看书,她觉得无聊的时候便会偷偷喵一旁手握书卷的谦谦君子,有时候呆呆的转不过眼,被他抓个正着只好被他取笑一番。
傅瑾言整个人都隐在黑暗的阴影里面,此时他倚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看起来很是疲惫。红酸枝的书桌台上搁着笔墨纸砚,摊开的宣纸洁白无瑕,砚台里的余墨还未干透,她曾经也喜欢在他一旁,替他研墨的……
“好几日都没见着你了,今日这么晚了,怎么你倒过来了?”他抬起头来和她说话,笑得很是勉强。
“我听说今日有位客人到访,客人走后你便一直呆在书房,我很好奇,是怎样的人物?”蓁儿走到他旁边,提着衣袖,开始慢慢的研墨。
“是一个被我曾祖父文采倾倒的书生,曾祖父故去十数年了,还有人记挂着他,我自觉自己这个不孝的后辈太让他老人家丢脸了,所以在这反思。”他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一本正经的说笑。
蓁儿也不反驳,且并不打算接他的话。只用一只小狼毫笔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字。
就写微弱的光,他隐约可以看到那是一个“卢”字。
“这两年我不在,但并不代表我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师父,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么生分了。”蓁儿背对着他,话语里有浅浅的感慨。
“卢家从没有公开派人来劝说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几日店里死的伙计是他们的人。”
蓁儿有些吃惊,如此说来,即便人不是傅家杀的,卢家也必定认为这是傅家公开和自己抗衡。
她定了定心神,接着道:“那店里其他的伙计里面岂非也有可能藏着他们的人。”
“我已经派陈叔去查这两年招来的伙计了,只盼不要有漏网之鱼就好。”
他顿了顿,无可奈何的接着说:“祖父当初甘愿弃官从商就是为了躲避朝中的党派之争,没想到我却躲不过了。”
一时间他们竟都陷入了沉默,这世上挤破了头往朝堂上钻的人数不胜数,锦绣前途,富贵人家,都会随着权势一并来到。
但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明白,一失足成千古恨,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一将功成万古枯,一个人的加官进爵,是一群人的生命换来的。
官场就是一个屠戮场,无休无止的斗争,刀刀见血。
良久,傅谦言暗哑的声音传来:“这段日子不要往外跑了,呆在家里会比较安全。”
蓁儿转过身来,看着黑色里他已经模糊的轮廓,温顺的应了。
突然,她有些欲言又止,傅瑾言直视着她。
似是在心里纠结了许久,她终于问了出口。“民与官斗,结局可想而知,你真的有把握保全自己吗?”话语里面,是对他深深的担忧。
傅谦言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当即竟不知如何作答,思虑了一阵,好似下了决心,“以我对三皇子的风闻,以卢家的手段,如果同流合污,结局肯定是狡兔死,走狗烹,傅家的家业不能毁在我手上。”
他说完将目光转向她,摸了摸她的头,掌心传来的温度,顺着耳朵慢慢沁染下来,像小时候那样,心中仿佛安定了下来。
“你放心,相信我,我可以解决。”眼中有光,那是满到要溢出的宠溺,只是,这夜色太浓,她看不见。
(五)失踪
这几日,整个傅家都处在忙碌的状态,每个人的脚步都很急,走路都带风,傅瑾言戏称这个匆匆忙忙的程度跟投胎一样。
江宜姝却成天见的不见人影。
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京城那么多铺子的伙计基本上排查了个底朝天。
傅瑾言也不动他们,只是不让他们接触重要的事务,再安排几个得力可信的把人监视起来。但这样做已经是公开的表明态度要和卢家公开抗衡了。
所以整个傅家现在基本是戒严的状态,晚上巡夜的家丁多了好几拨。
在这样如履薄冰的时候,蓁儿却不得不出趟门。
她如此坚持,好像不去就会失去最宝贝的东西一样,傅瑾言拗不过她,只好多派了几个人跟着。
她上马车之前朝他笑了笑,容色妍丽,一刹那撞进了傅瑾言的心里。
他思虑了良久,仿若时光在那一刻开始倒流,她的容颜从初见的稚气到后来明媚中带着青涩,直到如今,她像是一朵桃花,已经盛放。
她的模样早已经印在了心里,渐渐的盖住了曾经心中的那个模样。
整整五年的陪伴,他们互相懂得对方,可是,这样的自已算不算喜新厌旧呢?这样的自己是不是配不上她呢?
江宜姝今天破天荒的在府上,而令她更惊奇的是,傅瑾言今天破天荒的来找自己了。自那日在大厅吵完后,傅瑾言就一直躲着自己,这可真是头一次呀!
“你,你这几年,都孤身一人吗?”他说话竟有些期期艾艾。
“习惯了一个人了。”江宜姝浅浅的微笑着。
“你一个女子,行走江湖危机重重,总是一个人难免不安全。”这倒是真心话,宜姝若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他也就放心了。
“都一个人那么久了,安不安全的,有什么在乎。”
她的笑容放大了些许,细看去,和蓁儿是非常相像的。只是她身上更多的是侠女的爽朗。她本有意让傅瑾言再再纠结纠结,但是末了却放弃了,道:“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说来总是年少无知。”
傅瑾言乍然抬头,他倒不曾知道她察言观色这么了得。不过她已经这么明事理的说了,自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对了,蓁儿央我去打探了一下卢大人家的那些手下。”她听蓁儿说起那个伙计是卢家派过去的时候,倒是有些懊悔,她其实是间接的推动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哦!那结果怎样?”他其实没有想到,蓁儿心这么细。
“卢家招揽了一批能人,都是些亡命天涯之徒,卢家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他们便为他效力。”说到这她看起来已经很严肃了。
有时候,宫廷与朝堂的斗争,比江湖还残酷。
那一夜,傅瑾言等了许久,傅蓁儿没有回来。
熏香的铜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似云雾一样淡白的云烟,顺着看不见的轨迹游离。随着这缕云烟看过去,铜镜前坐着一个女子,此时她拆了所有的发髻,青丝安静的伏在她挺直的后背上,恍然有岁月静好的错觉。
她身后的侍女一面替她理着那如云的秀发,一面与她低低的说话。
“藏人的地方找到了,是我们之前未曾发现的地方。”
“狡兔三窟,恐怕那老狐狸还有好几处地方,我们都不曾知道呢!”坐着的女子气定神闲,说话可是一点都不饶人。似想起了什么,她接着问道:“人没事吧?”
“人应该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孩子肯定受到了惊吓。已经派人盯住了,一有动静,他们便会行动”一说到孩子,她的语气里便多了几分关切。
“嗯嗯!今儿那小丫头倒是机灵的很,知道跟着傅家的马车,交待底下的人,重视着点。”女子唇边一抹淡淡的笑,似是对口中的小丫头极为满意。
“是。”她停了手里的动作,恭敬的应了,却似有踌躇。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对我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坐着的女子此时回过头来看着立着的人。
“是玉沁,她求你保全傅家姑娘和她孩子的性命。”
女子笑了,“还有傅蓁儿的丫头也要一并保全。”
她此时心一暖,应声回了,“是。自玉沁第一次上台起,傅蓁儿便一直捧她的场,这几年,情分深了也是有的。况那孩子在她那养了十数日,我看她喜欢的紧,如何舍得!”
“在情在理,而且她与那丫头亲近,本也是我的意思,我不会怪她。”想了想,“得不到的就要毁掉,看来这几年,软刀子杀人这招还是有效的,老狐狸手下搜刮钱财的爪牙被斩得差不多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着急吞并傅家。”
长夜本就漫漫,对于傅瑾言和傅蓁儿来说,这个夜晚仿佛是没有尽头的。
此时的傅蓁儿坐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面,她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黑衣人,他们把这儿团团围住,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况且她现在还抱着一个孩子。
她用披风将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紧紧裹住,眼眸里绵延出千丝万缕的牵挂,这是比她生命还重要的存在啊!
对于傅家来说,现在正是危险林立的时候,她本是害怕箬芷带着孩子住在外面不安全,遂打算冒险去把孩子接回来,毕竟家里最安全,没想到半路却被一群人截住了。领头的是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他压根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把跟着自己的人打伤了。彼时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吓,哇的哭了出来,她只好赶紧哄着他。看来人的身手,都不简单,她也自知斗不过,只好束手就擒,随他们来了这个地方。
多半是卢家的人了,幸好他们倒也没有对她怎样,只是,究竟想干什么呢?
她抬头朝外边看去,夜空如泼墨,今夜无星。
(六)情丝
当你抬头看这片天的时候,是否有一个人也和你一样仰望天空呢?
傅瑾言已经派了许多人出去寻找傅蓁儿了,可是什么消息都没有。第一次,他对底下的人发了很大的脾气,他把自己的无力化成了愤怒,可是却压不下心里的不安。
他抬头,望着无边无垠的天际,渴望目光能穿过这重重阻碍,到达她的身边,给她带去关怀。
深心里的那个人啊,你到底身在何方?
他在这一刻终于承认自己是慌乱甚至是害怕的,他害怕失去她,害怕从此没有她的笑容,害怕再也不能听她说从戏文里听来的故事。
不管世人的心情如何,黎明还是如期而至,穿过清晨的薄雾,江宜姝一身疲惫的回来了,但她脸上更多的是焦急。
她查到蓁儿的马车昨天出了城就一直没有回来,恐怕是在城外就被截了。
有人看到卢焕义身边的那个黑衣人昨天带了一队人马出城,估计与蓁儿失踪这事脱不了关系。其实宜姝还查到蓁儿在外面买了一座宅子,可是她把这事隐去了。
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至少知道了大概的方向,自有人会找上门来。
卢家的条件是午时一刻送来的,信里言明,傅蓁儿和一个孩子加上她的丫鬟换傅家一半的铺子。让傅瑾言独自一人带上铺子的地契于酉时三刻到达城郊的五里亭,特地言明此事江宜姝不能插手。
卢家本来想把条件开大点,但是他们也在掂量傅蓁儿和那孩子在傅家的地位。
其实他们大可以强加一个罪名到傅瑾言头上,但是在天子脚下,到时候事情弄大了,傅家财产抄了也到不了自己手上。
傅瑾言被蒙了眼睛带到了这座隐蔽的宅子,它藏在郊外一片树林里,背靠怪石嶙峋的一座石山,石山半山腰有一处天然的凸起,遮住了山下的房子,通往宅子的只有一条非常隐秘的小路,再加上刻意遮盖,天时地利,常人实在是难以发现的。
在踏入大厅后,随着主人一声吩咐,光明便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眼前,有一时的不适应,傅瑾言眯了眯眼,慢慢看清了前方主位上的人的模样。那本是一个富贵官宦人家养出的纨绔子弟,皮相也是上等,只是此时在烛火的映照下多了一份阴鸷,生生给人一种突兀的不舒服。
傅瑾言来时多半也猜得到这儿是什么情况,也不待他多言,自己挑了个座位自坐了。
卢焕义笑得奸佞,“傅公子,别来无恙。”
“拜你所赐,有恙。”傅瑾言很诚实。
“传言傅公子洁身自好,不沾女色,故而一直未曾娶妻,不想原是早已金屋藏娇。”卢焕义颇为得意,在他看来,此时的傅家早已成为自己待宰的羔羊。
“你不用绕弯子,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他晃了晃手上的檀木箱,“不过我要先知道她们是否安全。”俊朗的容颜掩着隐忍的厌恶,此时他的脸上再不见一丝笑意,只有满腹的担忧。
“既然你如此着急,念在傅公子你如此守信,我自然如你所愿。”卢焕义说完在身旁黑衣人耳边说了几句,那人点头后便掀帘去了。
一生有多长,一瞬又有多长,此情此景,于傅瑾言来说,一瞬要比一生长。
看见她安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站了起来,心却终于缓缓落到了实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憔悴,她紧紧抱着一个孩子,傅瑾言倒很是疑惑那个孩子是谁,但此时已容不得他多想。
傅蓁儿是充满愧疚的,她这次的意外,无疑是给傅家雪上加霜。
(七)交换
“人我给你见着了,傅公子,你总得让我看看东西是不是真的吧!”卢焕义刺耳的声音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出现。
傅蓁儿依旧被黑衣人挟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箬芷在她一旁,眼神里是满满的担忧。他顺势又坐了下去,“那是自然。”
卢焕义眼见傅瑾言慢条斯理的打开手中那个箱子,他的动作非常优雅,从厚厚的一沓契约里面随意的挑选,“卢公子,选一张?”
“八”
傅瑾言修长的手指挑出第八张,复又把箱子关上,迅速提到了手中。
这张契约被缓缓抖开,纸张泛着黄,上面的印章已经有了年月。卢焕义的眼里有光,只是不知是烛火的跳动还是。。。
他伸手打算去接,傅瑾言却收了回去。
“卢公子当我是傻的吗?若是这些都给了你,我们手无寸铁,你若是叫这些人当场发难,我们岂不是只能束手就擒。到时,傅家的另一半岂不是也要拱手相让。”
“我若是想要这般要挟,抢过来便是,何必要这般礼待公子。”卢焕义不知他这番动作与谨慎,瞬间有了些微怒火。
“防人之心不可无,若你果然动手,我便让你什么都拿不到。”傅瑾言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表示自己玩真的。他来的时候没带兵器,却偷偷的藏了这么个小玩意。“只需要把这个布塞轻轻的拔去,这些纸张便化为灰烬。”
虽然早先也一直忌惮他耍诡计,遂一直没有动手,不想他果然留了后手,“那你想怎么样?”
“送我们到安全的地方,这些东西自是你的。”
傅瑾言一直在赌一件事,权势的复杂性,它给人带来权力的同时,危险也总是悄然而至。
天子脚下,不管是大臣们还是皇子们,从来做不到一手遮天。他们虽然明争暗斗,却始终要小心翼翼的俯首称臣。
卢家吞不下傅家,是因为天子不允许他吞下。
郊外的五里亭此时只剩下惨淡月光下隐约的轮廓了。夜风吹来,黑色斗篷的边角抖动着,掩盖的是江宜姝苍白的脸。
一席人远远的朝这边走来,在离五里亭三十丈开外的地方,停止了前进。
卢焕义再一次向傅瑾言伸出了手。傅瑾言便也伸出手去拉傅蓁儿。蓁儿倒是先把孩子给了他。
卢焕义伸手接过箱子后,异变陡生,谁也不曾预料,他身边的黑衣人飞身跃起,一把抓住已经挣脱了自己的五丈开外的傅蓁儿。
她反应本是极快的,但奈何他们给她喂了迷药,她此时使不得力,当下只好强自和黑衣人过了几招,终究不敌。
傅瑾言此时抱着孩子,又无趁手兵器,事发突然,竟也来不及,怀里的孩子却迷迷糊糊醒了,眼见娘亲被抓,糯米团子一样的脸皱在一块儿,哇的哭出了声,场面一时间竟乱成了一锅粥。
树林里有悉悉窣窣的声音,仿若风吹草动,又仿若蓄势待发的猛兽不耐烦的躁动。
转身把孩子交给一旁的箬芷,向前迈了一步,傅瑾言怒火高涨,面色难看,“卢焕义,到了这,你若敢动她,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话语带着满满的狠厉。
卢焕义似是对此完全不知知情,变了脸色,阴沉急切,“无嫉,你做什么?”
“公子,你的事解决了,该解决我的了。”无嫉这个名字是卢家给的,做着这么不讲道理的狠事,却叫无嫉,真是可笑。
(八)往事
一个低沉的女声在这暗夜突然从傅瑾言背后响起,“昔日长江四鬼,我以为都死绝了,没成想还活下来一个!”江宜姝似有遗憾的道。
“长江四鬼?当日便是你们这些畜生,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傅蓁儿的声音可以说是咬牙切齿,带着强烈的狠意。
她是被这个名字惊到了,八年前的丧亲之痛一直是卡在喉咙里的刺。
“可是三年前的一场大火不是把长江四鬼老巢都端了吗?”她是三年前刚打听到仇人的身份,正准备南下寻仇,却突然听说长江四鬼命丧火海,无一生还。
“拜你这个好姐姐所赐啊,你说是吗?星宿圣使。”
“那是因为你们害我全家,我报仇是天经地义。”姐妹连心,宜姝的恨意从来都不会比蓁儿少。
“是他先杀了我们师傅,若不是他悄然隐退,你们根本就过不了这么多年的安生日子,我们兄弟十八年前就该把仇报了。”是是非非从来都说不清楚,恩恩怨怨又何时能了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放不下。
“若不是你们那个老妖怪师傅德行有亏,怎么会有人买他的命?若不是他学艺不精,又怎么会毙命于他人之手?”蓁儿的嘴向来不饶人,何况是仇人。
“闭嘴,你现在还不是一样在我手中。”无嫉狠狠的瞪了傅蓁儿一眼,可以从那双泛红的眼睛里看见死亡。
“星宿圣使,这可是你妹妹!”说完竟不管不顾将一把银白色的匕首从后背插入了蓁儿腹部。”
“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他?”江宜姝和傅瑾言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而一旁的箬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泪堪堪流了下来。
“自行了断。”无嫉好似说着与生死完全无关的话,将匕首扔到了宜姝脚下。
傅蓁儿疼得脸色煞白,银牙都要咬碎,却倔强的望向了宜姝,“江宜姝你听着,我不是你妹妹,你别自作多情,妄想自己能救我。”
面对这样的一幕,傅瑾言什么都不好说,他把脸面向了一旁尴尬的卢焕义,眼神却仿佛穿过了他,望向了树林深处。
“蓁儿。。。”宜姝一脸疼惜。
蓁儿却不等她说下去,“江宜姝,你应该恨我,我抢了你的父亲,抢了你的爱人,我这么混蛋,你最好恨我,反正你就算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
“你怎么那么傻,你从来都是我最舍不得的妹妹。”宜姝向前迈了一步,捡起了粘着血迹的匕首。
蓁儿的情绪在那一刻几乎要失控,“我求你,为我,不值得。”目光越过宜姝的肩膀,和她背后傅瑾言的目光交错,本想让他拦下,却发现了了一丝暗光。
“为你,从来都是值得的。”
当匕首快要刺向心脏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秉住了呼吸。无嫉却随着破空而来的声音诡异的跪了下去,他的脸上还保持着快要得逞的得意,精钢所制的箭头带着血液的暖从他心脏处穿了出来。
这一刻,局势扭转。
傅蓁儿无力的昏死了过去,耳边是刀剑相撞的声音。
傅蓁儿是在隔日的黄昏醒来的,彼时,傅瑾言伏在床头,有些昏昏欲睡,这般景象,岁月也想温柔的打个盹吧!蓁儿想,若是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就好了。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似是怕他又瞒着自己,“我敢肯定那不是自家的人。”
傅瑾言有些好笑的看着她,末了,自是一五一十的供认,“是东宫那位。”
“太子?出了狼窝,又入虎穴!那,那一半的铺子,交给了东宫?”看来还是逃不掉,傅蓁儿表示很担忧,很无奈。
捏了捏她的小脸,“没有,那还是咱们的。我想过了,傅家树大招风,不可能在这场夺嫡之战中独善其身。京城这些皇子党派中,太子这一方是最有利于傅家的。”说来轻巧,但未来日子还长,谁也不敢保证。
蓁儿还想说话时,傅瑾言却制止了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先养伤。
(九)不信
数日后,江宜姝收到千星殿的密令,要她速回。
姐妹一片情深,依依话别,末了,宜姝将傅瑾言拉到一旁。
“怎么?你这个做师傅的还是搞不定自己心爱的徒弟?”
“她现在总是装傻充愣,我也没办法啊!”
“哼,两年前你怎么什么都做得出,孩子都有了,我妹妹清白都被你玷污了,你现在倒说没办法了。”
“那是酒后误事。”
“傅瑾言你就是个混蛋。”
“对,我是混蛋,求江大侠女帮帮我,傅某后半生幸福都靠你了。”
江宜姝临走时在蓁儿耳边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只是怕他不够爱你。”
只是未来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总会好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