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电脑前坐着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从前这样的事情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可是现在成真了,我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面貌来面对,只好写下来。
做我的福音。
七月八号我们的期末考试就结束了,放假回家不着急,应该趁着放假前出去小小的旅游一下,我和女朋友定的是去省内周边的小岛上呆三天,八号去,十号上午就启程回家。
我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不能直接写在这里,所以化一个名字,就化作简儿好了,简儿和我去旅游,是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拟定的事情,但是这次我们出行之前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是我总不能扫了她的兴,面具的事情我也没跟她说过,她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害怕。
我在出发之前把那个面具特意放在了寝室,扔进了我的行李箱里,然后我背着一个小背包就就和简儿出发了。
道路颇为漫长,从我们居住的城市到海边,要坐火车,坐大巴,然后坐小巴,导船,再坐大巴,一共要花费将近六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俩不停地看风景,聊天,过了好久,我们都累了,才到目的地。
到了小岛,已经是黄昏了,我和简儿赶紧找了一家小渔村,住了进去,整理行李,沙滩鞋准备在地上,预备明天一大早就赶海玩儿去,等我们都准备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们决定早点睡觉,一来是白天太累了,二来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就爬起来赶海,逮小螃蟹去。
屋子外面响起了蝉的叫声,还有鸡叫。
没去过乡下的我不知道,鸡不是只在半夜打鸣的,这时候才上半夜,外面的鸡就叫了,此起彼伏。
(二)
“啊。”简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被我吵醒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
“啊!”
我看着她缓缓的转了过来,大叫一声,狠狠地推了我一下子,那一下子劲特别大,一下子把我推到了地上。
我还愣在地上,她却又大叫了起来,这一声简直划破了黑夜,又尖又长,直到我说了一句,“你干嘛?”她才停下来。
她听到是我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你干嘛?吓唬我啊?你脸上带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往脸上一摸,居然又是那个面具。
我的身上迅速爬满了鸡皮疙瘩。
我从来没带这东西来啊,从哪儿冒出来的?
敲门声。
“怎么了?没事吧?”外面的女声关切的问,应该是小渔村的老板娘。
“没事儿……”简儿赶紧说,“屋里看到虫子了,吓了一跳。”
“哦……”老板娘拉了一个十分长的哦,默默地走远了,直到她拖鞋的脚步声从我的耳朵里消失,我才松了一口气。
简儿还在埋怨我,“你干嘛啊?大半夜吓死我了,不知道我胆子小啊?你带这玩意儿来干嘛啊?”
“我……我……”我又不能说我根本没有带这东西过来,它是自己蹦出来的,要是我这么说了,绝对会把她吓到的,我不能这么说,所以只好编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放里面的,简儿听着挺生气的,“那你把它给我,明天我就扔了,看你还吓唬我不?”
我当然想给她,最好赶紧毁了才是呢,虽然就算是毁了,说不定还会再冒出来,但是总比带在身边好,我正要拿下来,可是面具却不听我使唤,拿不下去。
“你笨不笨?”简儿说,“我来。”
她也试着把面具拿下来,可是拿不下来,更可气的是,不仅拿不下来,我还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我听到有人在唱《水手》,而且仿佛就是在我耳边,男人的声音,而且是好多男人,甚至,在歌声中还夹杂着海浪声。
不,不可能是在耳边。
“大半夜的,真烦人,是不?”我若有所指的跟简儿说。
“当然烦人了,破面具,你带他干嘛,多难弄,解都解不开。”简儿说。
“不是,我是说,大半夜的有人唱《水手》。”
“啊?”她放开了解面具的手。
“你还想吓唬我啊?哪有唱歌的声音啊?你再说我不管你了啊。”
我没有继续说,可是《水手》的歌声还在我耳边回响,甚至就在我耳旁,他们贴着我的耳朵,直到唱完了一整首《水手》,我听见海浪变大的声音。
(三)
那一晚我们俩都没好好睡,因为等把面具拿下来,出去扔在黑夜里,再回到屋里,躺在床上,这一系列事情做完,就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加上一系列的折腾给我们俩带来的心里负担,我们俩都有点失眠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着,然后没多长时间就听到了闹钟的声音,早上五点了。
简儿说困的头疼,所以我们只好没有去赶海,在屋里睡了一整天,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一点了,该吃午饭了。
吃午饭的时候简儿责怪我,说没赶上赶海,我说没关系,明天还可以去,她说明天上午不就走了吗?上哪儿去?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蛮扫兴的,都怨那个奇怪的面具,气死了。
吃完午饭老板娘跑到我们跟前儿,问我们第二天的行程,我跟她说早上十点的船票最好,这儿只有她能帮我们定船票了。
下午我和简儿去海边晒了晒太阳,但是早上没赶上海,玩儿的心情都不太好,也没有下水,就在沙滩上趴了半个点,太热了,就回去了。
然后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俩都窝在屋子里看手机,看电影,好不容易来一次小岛,结果我们俩谁也没有碰水,也没有特意的看看海,两个人都无聊的要死,居然又睡着了,再醒了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点了。
晚饭我们俩都没吃多少,主要是也没有胃口,不过晚饭的时候老板娘耷拉着脑袋从外面回来了,“你们小两口真不巧,明天的船票没有,明天有雨,船走不了,再在这儿呆一天吧。”
听到这个消息,简儿倒是乐了起来,“正好,明天早上去赶海吧!”
就这样定了,我们俩心情一下子好转了起来,我也把“卡伦之眼”的事情几乎都忘光了,晚上的时候他们在棚子里唱歌跳舞,我和简儿也跟着凑热闹,陪他们玩儿一会儿之后,反而我们俩更精神有劲了,白天睡多了,晚上就少睡一点好了,去到海滩那边溜达吧!
夜里的大海是漆黑的,深沉的,我们俩一边走在海滩上一边望着黑色的大海,周围空旷无人,天上有一轮圆月,正好顶在大海的上面,海风微凉,我们在夜色和海风之间拥抱接吻,这时候,仿佛旅途中一切令人不开心的事情都没有了。
只是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这种伴奏呢?我们一边拥抱接吻,一边却听到耳边传来了歌声。
不,不是我们,或者只是我,我听到《水手》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就像是昨天晚上我戴着面具的时候听到的一样。
我并没有终止和简儿的拥吻,只是注意力变得不是那么集中,我害怕会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伤害了她,不过既然我的嘴唇还贴着她的嘴唇,至少证明我的脸上没有出现面具。
可是她却终止了亲吻,把我轻轻地推开,问道:“你听没听到有人唱《水手》?”
怎么会?她也听到了?
远处的海滩上仿佛有灯光,仿佛是一个船,歌声可能就来自那里,简儿说要去看看是谁在唱歌。
没等我阻止她,她就仿佛被某种魔力吸引一样,已经甩开我走过去了,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我,“跟上啊。”
我只能跟上,就在我要迈开脚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白色的面具又出现在了我的脚边。
我捡起了面具,跟上了简儿。
(四)
那个船其实离我们好远的,我们走了好久才走到,船上有灯,甚至连船外的灯泡都亮着,我和简儿悄悄的爬上船去,漆黑的大海仿佛就在我们的脚下。
船是那种客船,就是我们来到小岛上坐的那一种,我们跳到的是外面的甲板上,船一共有两层,一层上面很窄,一层下面很宽,下面的甲板上堆满了箱子和油桶之类的东西,还有绳子,绳子大概连接着船底的锚,上层甲板只有很小的空间,下层的甲板是船舱,里面大概有人,不然的话不可能亮着灯。
奇怪,这么晚了这种船上怎么会亮灯还有歌声呢?我和简儿进入了船舱,船舱里面空无一人,但是船舱顶上的灯泡都是亮着的。
“简儿,我觉得这里气氛好像不对。”我说。
“是啊。”她说,“怎么没有人?太吓人了,明明听到有歌声的。”
我们俩决定还是从船上跑走吧,毕竟这里气氛怪怪的,有点阴森,我怕突然出现什么东西,把我们俩一起吓到。
她也害怕了,一直趴在我的胳膊上,然后看到了我手里的面具。
她害怕但是她又乱动,看我手里有个面具,也没问,可能以为是我昨天捡回来了,反正不假思索的居然戴上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不妙!我看她抢来面具戴上,赶紧用手把面具从她的头上拿下来,她本来闭着眼睛,我一拿面具,她开始反抗,眼睛睁开了。
她又扑到了我的怀里。
我感觉到她在发抖,面具已经拿在了我的手上。
“鞋……”她小声嘀咕。
“什么鞋?”我说,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又看了看她的鞋,什么异常都没有。
“面具……”她又嘀咕道。
好吧,面具,难道是带着面具看鞋会有什么不一样?我后背一阵发凉,脑袋里是一幅画面,我把面具戴上了,然后看到有一个断手正牢牢的攥住了我的鞋。
我迅速摘下了面具,断手消失了,我抱着简儿往船舱外面走,刚走到船舱的外面,一个黑影就挡在了我们前面,我和简儿都叫了起来。
“啊!”
“哎呦,别叫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简儿说的,而是我们面前的黑影说的,我定了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健壮的男人,个子却不高。
“你们俩跑到这个船上干嘛?大晚上的,快走吧。”
“我说大哥你吓死我们俩了。”我说,我看到面前的是一个人,就立刻松了一口气,“这不是晚上溜达听到这里唱歌了吗,就过来瞅瞅。”
“唱歌有啥好看的,走走走。”
既然人家下了逐客令,我们也不好意思多呆,我抱着简儿迅速的从船上下来,走远了,一边走,简儿一边使劲贴着我,然后拉着我越走越快,远离那个船。
等到我们远离的几乎看不见那个船的时候,船上又想起了歌声,身旁还有巨大的海浪声回响着。
一直走到能看到我们住的小渔村的范围内的时候,简儿才停了下来,伏在我身上哭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说。
直到哭了好一会儿,她才张口。
“你刚才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你没回头,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的,那个男在灯光下,根本没有影子,我回头看男人的时候那男人也回头看了一眼我,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就像是已经死透了的人。”
“还有。”她边哭边说:“我戴上那个面具之后,看到了满船舱的血。”
原来她说的不是鞋,是血。
(五)
这种新鲜的遭遇当然不是人人都可以遇到的,我就知道,一定是“卡伦之眼”惹的祸,可是我不知道的是,简儿居然提出一个令我惊讶万分的提议。
“明天晚上反正还走不了,我们再去找那个船吧。”
真的要去吗?
早上我们还是去赶海了,但是赶海却玩儿的并不尽兴,螃蟹海胆之类的并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仿佛我们的一切兴趣都藏在晚上的探险里,虽然简儿昨天吓得要命,但她还是想去,毕竟从来没有这样的遭遇,她好奇。
我也趁着早上抓螃蟹的工夫跟她讲了关于那个离奇的“卡伦之眼”的事情,那个面具现在屋里,反正无论我扔在哪儿,它总会死皮赖脸的出现在我身边,和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吓一跳相比,我宁愿索性把它带着,不扔了,随意它留在何处。
当然,白天我还给那个神秘的手机号发了一条短信,说我遇到了大麻烦,可是一直到了晚上,也没有任何回复。
直到晚上九点多,手机居然来了一条短信:“该去了。”
该去了?好吧,我和简儿带了一个小包,包里装了小刀和手机,还有一个十字架,一个护身符,那个奇怪的白色面具,然后我们俩走向了昨天接吻的海滩。
大海还是黑色的,月亮还是圆的,甚至更圆了,这一天是2014年7月10号,阴历应该是六月十四,怪不得,还是这么圆,明天就是真正的满月了啊。
果然,远方又传来了歌声,还是《水手》,那个船的灯光还亮着,我们俩一起缓缓地走近了那个船,希望不被那个惨白健壮的男人发现。
在我们距离将近二十米的时候,我们俩像是做贼一样,躲在岸边的石头后面,一边低着身子,一边朝着船观望,船上的灯光还在,歌声也还在,似乎这次船并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不过奇怪的是,虽然船舱里仿佛有好多好多人,但是从外面看里面,根本看不到人的影子。
“你说咱们怎么上去能不让他们发现啊?”我问简儿。
恩?
没人搭理我?
我一回头,简儿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一着急,忘了隐藏在石头后面,整个身体都暴露了出来,就在这时候,歌声停止了。
可是灯光还在,四周一下子变得死寂了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黑色的大海碰撞着海岸发出了雄浑的吼声,仿佛是对我的警告。
海风特别的冷。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后脑遭受了重击。
不知道昏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居然是在船舱里。
更奇怪的是,居然又一群人围绕着我。
不,或许不是人,他们围坐在我的身旁,个个面色惨白,没有血色,在黄色的灯光下,白色和黄色混在一起,十分怕人,大概有十几个人的样子,我看到其中有那个昨天我和简儿看到的健壮男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大概是他的妻女,那个女人的脖子上面有一个十分大的红色血印,孩子的脸是青色的,只有三四岁左右,看起来就像是咒怨里的小男孩,可是跟我怕他比,他仿佛更怕我,躲在了妈妈的后面。
除了这一家人,还有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那工作服我一看就知道,是这里游船水手的服装,那些水手散落在人群中间,脸都是青色的。
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水手,也不是蓝色工作服,而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身体被一块甲板贯穿,一小段已经发黑了的肠子从他的甲板前面延伸出来,看起来像是大块的葡萄干。
这应该是一群已经死了的人,或者说,我将称他们做鬼,可是,我看着他们,心里居然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并没有他们要伤害我的感觉。
“我的女朋友呢?她在哪儿”我问道。
(六)
我刚问完,就看见简儿从人群中间穿梭了过来,还好的是,她的脸色还是红润的,她走到我身边,把我的面具拿了下来,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戴着面具。
摘下面具之后,我重新看这些已经死去的人们,却发现他们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上没有血色罢了。
“别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简儿说:“他们虽然都已经死了,但是他们都是好人,一年前这里出现了一次大风暴,他们都在这个风暴里死去了,这是一个游船,死者都是游船上的游客和水手,在风暴的最后时刻,水手们试图稳住船,游客们一起手拉着手,唱起了《水手》,可是船还是翻了。”简儿说:“我比你醒得早,他们跟我说了。”
我哦了一声,虽然我觉得他们很可怜,但是他们的死本来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听起来没什么感触,只是他们既然没有危害,我倒是放心不少,至少担心自己和简儿的安全了,剩下的就是该走还是该留的问题了,看起来简儿和他们相处的还不错,我觉得呆一会儿也未尝不可,只要注意一点,毕竟他们也都是死人,死人和活人总是不同的。
“对不起,打扰了。”我说,“我们就是好奇,没想到打扰到你们,要是不方便我们就离开了,要是你们不介意,我们还可以在这里留一会儿。”
“留下吧。”其中一个水手说,这个水手看起来年龄比较大,身子比较干枯,可是很有权威的样子,“我是头儿,我做主,这里的人好久都没有见到活人了,你们能在这里呆一会儿也不错,你们总是能让我们想起,我们当初也是这样的。”
既然人家让我们留下了,我们留下也就是了,他们说我们凌晨一点之后就要离开这里,因为他们也只不过是十点半到凌晨一点才可以在这里出现,过了这些时间,他们连同这艘船都要消失了,因为毕竟这艘船事实上早就已经散架了,这只不过是他们的执念化作的一艘船罢了。
船上的活动有点没意思,他们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大家一起手拉手唱着《水手》,因为只有在唱这个歌曲的时候,他们才能重新感受到伤感的感情,而变成了鬼之后,能感觉到感情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黑色的大海,昏黄的灯光,白色的死人,平静的歌声,意象的叠加让我有一种到了另一个空间的感觉,虽然依旧是一直听着《水手》的单曲循环,但是我还是觉得这里异常的庄严和宁静。
我和简儿一起站在甲板上,船舱里还是《水手》的歌声,我们望着大海,一言不发,突然,简儿问我:“死了,等我们死了,会不会也是这样?”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我反问她。
“没什么不好。”她说,“人死了还是人啊。他们一直唱着死之前的歌,会不会是希望活着的人对他们在意呢?”
“不知道。”我说,“或者一起死的那一家人反而是幸福的吧,他们不会有人体验生离死别的痛苦,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他们拥有的只是宁静,至少没有思念。”
大海还是黑色的,黑色的大海拍打着岸边,响得又重又沉。
小男孩从船舱里跑了出来,拿着一个小黄鸭,跑到简儿面前,递给了她:“姐姐,这个送你,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要送喜欢的东西给女孩子,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
“那你喜欢姐姐对不对?”简儿俯下身子问他。
“姐姐,那我是不是要长大了啊?幼儿园阿姨说小朋友每隔一年都会有变化,我已经好久没去幼儿园了,妈妈说我们在船上呆了一年了,可是我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是不是我长大了就可以回到幼儿园啦啊?”
简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小男孩的眼睛很明亮,清澈,就这么望着她,可是这个男孩再也回不到幼儿园去了,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了,他是一个死了的小男孩了,在还没有懂得人生之前,他就已经只能在这个本不存在的船上一直无限循环的唱着《水手》。
“能啊。”我说,“明年你就回去了,你再等等。”
“我又没问你。”小男孩扫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了简儿:“姐姐,你收下吧,我喜欢你,我长大了,我再长大一点就去娶你还不好,这个叔叔太黑了,跟你一点都不配。”
小鬼,你也过分了点吧,叫我叔叔也就算了,哪壶不开你还提哪壶……算了,看在你是一个死了的小孩子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这当然是我想的,不能说出来。
简儿咯咯的笑了起来,她拿起那个小黄鸭子,捏了两下,发出嘎嘎的响声。
简儿低下头,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在小男孩脸上亲了一小口,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亲死人,估计也是最后一次,她可能感觉凉凉的,奇奇怪怪的,我不能体会到,她说:“小弟弟,等你再长大些再来找姐姐吧。”
说了“再”字小男孩仿佛很高兴,可能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他蹦蹦跳跳的又回到了船舱里,加入了唱歌的队伍。
我和简儿依然在甲板上望着大海,她说:“这孩子真可怜。”
她捏着那个黄色的鸭子,发出了嘎嘎的响声。
我听到海滩上仿佛有人步行的声音,船里的声音停止了,可是不同的是,这回他们并没有隐藏起来,反而全都涌到甲板上,看着走过来的人。
走向船的是一群岸上的居民,来者不善。
干瘦的船长走到我和简儿跟前,说:“你们快走。”
(七)
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远方的居民们越走越近,他们的手里拎着很大的桶和火把,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
其中两个年轻人用极长的黄色绳子迅速在海滩上围了一个圆圈,把船上的我们围在了圆圈的里面。
有一个老头这时候从人群中出现,摇了摇铃铛,一边摇一边喝了一口酒,喝完之后一边跑一边往圆圈里面吐。
“这是干什么?”我随便的问,“他们能看到你们?”
“在我们出现的时候,人人都看得到我们。”小男孩的爸爸说:“这些人早就发现了我们,本来准备在月圆之夜动手,因为月圆之夜我们的阴气就是最弱的,天地的阴气是最强的,他们使用的这个方法,是专门除去水鬼的。我们本来打算明天准备好迎战的,可是他们提前了一天。”
原来如此,这些人发现了有鬼魂在这里唱歌,所以要来除鬼。
“可是,你们究竟怎么得罪他们了?”我问。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或者只是因为我们是鬼。”
“凭什么啊?”简儿气愤的跺起了脚,“他们死了之后不是鬼啊?”
“虽然是鬼,但是不是像我们这样死后无人知晓的游魂,我们的尸体甚至还沉在大海里,没有人曾经知道我们死了,即使是我们的家人,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死了。”
“这些人把我们困在这里,打算用汽油烧船,假如他们动手了,我们都会被烧成灰烬,你们快走吧。”船长带着命令的口吻对我们说。
“我们可以帮你们的,或者没必要这样,我去说说……”我刚要走过去,船长拦住了我,“没用的,你别从这面走,从侧面走,那边人少,你过去就直接跑,跑到有人的地方,他们知道你们是人类就没事了。”
就在我还在和船长说话的时候,人类已经发表了讲话,大意是你们是鬼,应该去死,不应该扰乱岛上居民的正常生活,说完之后十几个年轻人拿着火把就冲到了圆圈里,把火把往船上扔了上来。
就在火把向着我们飞过来的时候,船长和小男孩的爸爸把我和简儿同时扔下了船,我们虽然摔在了地上,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有几个船上的鬼已经被火烧伤,直接消失了,船上剩下的鬼都跳下了船,朝着举着火把的年轻人奔跑过去。
小男孩还躲在妈妈的怀里,可是面无表情。
妈妈躲在船上没有火的地方,我和简儿准备去帮她跳下来。
我们往船上冲,鬼们往岸边冲。
男孩的父亲首先一只手抓住了一个火把,然后将火把直接烧在了一个年轻人的身上,那个年轻人身上着了火,很快就被烧死了,我们听到了惨叫声,回过头,那个年轻人已经变成了焦炭。与此同时,水手们,船上的男女乘客们也拼命地冲向了那些年轻人,有两个女鬼扑到了一个男子的身上,身上扑向了火把,却又压向了男子,三个人同归于尽了,男子变成了焦炭,那两个女子连灰都没有剩下。
毕竟船上的人多,带着火把的人少,进入到圆圈里的年轻男子不久就都已经死伤殆尽了,船上的鬼还剩不少,不过每当他们冲向圆圈外的时候,就被一堵无形的墙档回来,男孩的父亲见形势不好,赶紧回头顾妻儿。
我和简儿被这场面吓傻了,遍地都是人的死尸,怎么还顾得了其他,只好看着,看着,简儿哭了。
圆圈外面冲进了圆圈,扑向了鬼魂,用自己的身体和鬼搏斗着,将余下的火把被一起扔到了圆圈里,其中有一个火把砸到了男孩的父亲身上,他也消失了。
我下意识的看那个男孩,男孩还是面无表情。
火把已经几乎没有了,但是再次冲上来的人每个人都在身上淋了汽油,然后用腰间的打火机烧死自己,烧光鬼魂。
也有人冲向了我们,我们向着男孩和男孩妈妈的方向跑,希望带着他们一起冲出圆圈去。
可是男孩的妈妈只是悲哀的看着我们,然后低下头,微笑着抚摸了几下男孩的脑袋。
男孩顺从的看着妈妈,还是面无表情。
男孩妈妈却一下子拧下来了儿子的脑袋,男孩的头从船上掉落,落在了我们的脚下。
(八)
男孩的小脑袋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尤其看着简儿,好像在说:“姐姐,我还能长大吗?”
他当然无法长大了。
男孩的妈妈也用手旋下了自己的头颅,在她旋下自己头颅的时候,我们听见她最后的一句话。
“儿子,让我们死在船上。”
追着我们的两个人看到这样的场面,没管我们,赶紧跑回去拿了两个大汽油桶,把船上的火势放的更大,可惜的是,他们刚上船浇上汽油,自己也就埋葬在汽油和火海之中了。
我和简儿跑出了圆圈,回过头,圆圈和船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照亮了黑色的大海,而月光照着海滩,死去人的尸体仿佛在月光下泛起了光。
明亮的海滩,红色的黑色的大海,可是没有人过来看见,只是任由它烧光,烧尽,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四周除了我们俩已经空无一人,甚至连鬼都没有了。
简儿被吓傻了,只好握着那个小黄鸭,痴痴的望着海和船,一动不动。
我陪着她望着,直到过了好一阵,船和火光突然一下子都消失了。
我看了看表,正是凌晨一点。
圆圈还在,尸体还在,可是除了这些尸体之外,关于那个船的一切,都消失了。
离奇的是,当我和简儿准备离开的时候,地上的尸体居然全都站了起来,聚集到了一起。
我们还在远处看,那些本来已经死透了的本来要除鬼的人们,现在都变成了鬼,聚集在一起,他们往圆圈外面走,可是圆圈仿佛是一个无形的墙,挡住了他们的路。
简儿看着这样,居然小跑着跑向了那群尸体。
就在简儿跑向那群尸体的时候,我看到尸体中又多了两个,应该是船上被汽油烧死的人。
我跟着简儿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全都隔着圆圈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是动物园的游人,他们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你们……你们是活人?”其中的一个干瘦的干尸说话了。
我点点头。
“你们还在,那船上那群人呢?”简儿问他们。
老者叹了一口气:“我们把他们除掉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可是我们都困在了这个圆圈里,即使这条线消失了,我们也还是一样会被困在这里,每当夜里的一点到三点都会出现,在这里聚集,游荡……无止无尽……”
“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鬼和人不同,等你死了就知道了,每个变成鬼的人,都会知道关于他变成鬼的一切命运。”老者说。
“你们除掉了他们,结果,你们成了他们。”简儿说。
“是。”老者说。
“可是你们本来为什么要除鬼?”我问。
“我们是这附近的村民,这里阴气重,经常招水鬼,我们祖上有规矩,一旦碰到水鬼,就要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保卫沿岸的居民。”
“你们曾经见过鬼伤人吗?”
“我没见过。”老者说。
“那你们又何必除去他们呢?他们死后是鬼,你们死后不也一样是鬼吗?”
“这是祖宗的规矩,我们现在只等着另外的村民来这里除掉我们,至少我们不会反抗。”
这逻辑根本不通,可是这样不通的逻辑居然真的有人宁愿用自己的生命遵守,我不知道应该说他们迂腐,还是应该说他们无知,或者应该说,人,本来就是这样没有意义的动物,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为了没有意义而活着,再为了没有意义而死。
鬼和人有什么不同?
或者,有一个不同,那就是鬼永远是鬼,但是人却可以不是人。
简儿晕倒了。
我把她背着,带回到了小渔村,到小渔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简儿睡熟了,脸上突然出现了白色的面具,我把面具从她脸上拿下来,她的身体发了一阵抖。
第二天早上,她醒的比我要早,她说已经把回去的船票买好了,不过有点可惜,昨天晚上她睡得太早了,没去成那个鬼船看一看。
她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都忘了。
我说没关系,下次再来再说吧。
我感激的看了看那个白色的面具。
简儿还问我那个小黄鸭子是哪里来的,我只能说是我买给她的,她喜欢那个黄鸭子,一直捏着它,和我一起坐船回到了属于我们的陆地上。
坐船的时候,我跑去甲板上,看着蓝色的茫茫的大海,我想起了昨夜的海,月光下的大海,是黑色的,是火一样的,埋葬了鬼,又埋葬了人。
下午我和简儿各自回到了家,我赶紧拿出电脑,写下了这些文字。
我知道关于面具的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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