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非常清晰地记得校园里的那排桃树,也清晰地看见奶奶拉着我的手走过那片桃红的日子。

奶奶利索得很,走起路来唰唰生风。好像奶奶穿的永远是黑色或蓝色的衣裳,黑鞋,白色袜子,这个形象被我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一张相片被存进了相框里。
可是奶奶头发乌黑的样子我却无法还原了,因为我一说起奶奶,她就白发苍苍了,记得奶奶说“有白头发了”这句话时的语气语调,记得那曾经矫健的步伐,记得那土胚房里的所有布置,却总也浮现不出一幅画像,在那幅画里奶奶的头发是乌黑的,眼角是没有皱纹的。所以记忆注定是无法放入相框与人共享的,只能被默默搁置在记忆深海的某一个角落,供自己的情思独自回味。
奶奶可疼我了。记得爷爷说过,我小时候奶奶领我出去玩,奶奶总是随手拿着一个尼龙袋子,爷爷说奶奶为了卫生,不让我的脚丫挨地,因此奶奶总是拿着它,而这些事情,奶奶是从未自己说过的。奶奶就像是个幕后的工作人员,把整个家庭维持打理得井然有序,而她自己却选择了在灯光下隐去,到头来剩下的只有满头白发。
小时候放学特别早,下午五点半就放学了,特别是在夏天,天还都老亮着呢,我迎着夕阳回家,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岁月真美,美得天真可爱,火红火红的太阳挂在树上,风吹过来,树叶儿摇动,电线杆上吓唬鸟的小风车儿也转了起来,一群活泼的孩子疯也似的跑,路是小土路,门是小窄门。用力推开门,跑到猪圈边上,一脱裤子就把尿往猪圈里滋,舒畅一下。抬头看时,满天的麻雀,飞舞着,也许更像是孩子一样疯跑着,它们一头扎进了西天边的红烧云,投入了火红的梦,消失了。进屋后,桌上必有一杯凉白开,那是奶奶预备的,用的是青色的瓷杯,上边烧有飞龙图案,因为奶奶就是属大龙的,所以用个带龙的水杯真是合适。放下水杯,就喊着让爷爷开电视,电视里什么时间什么频道演什么节目,我准时门儿清。
我想要什么,奶奶必会带我去买,没有例外,最常去的就是前街学校门口的那家店,因为那家小卖铺的老板是我们学前班的老师,另一个原因就是离着学校近,学生想要什么一般都到这儿来。爷爷一般是不在家的,他要到村西的砖厂去看主机,所以是奶奶常常带我去的。

奶奶带我从家里出发,往东走,进北校门,一直往南出南校门就到了小卖部。这条路不知奶奶带我走了多少遍,但我只记住了唯一的一遍,而这一遍里我又只记得那树桃花。学校不大,路边栽种的桃树距离也很短,但在一个孩子的眼中,那片桃红是多大呀,大到走也走不出去,因为那时前边与后边、已知与未知都是与自己无关的,我只顾将时间封锁住,挪动小腿慢慢走,慢慢看,时间的线在这里断折,也许还有几只蜜蜂,但飞得很慢。我想,那时的天一定是火红的,映照着红红的桃花。
一段路,一个特定时间的一段路,是多难拓印在脑海里啊!而我却记得,但我不知是因为桃花记住了那时的奶奶,还是因为那时的奶奶而记住了桃花。
奶奶老了,走不了那片桃花了,可奶奶却坚持要去门口接我,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去了县城,两个星期回家一趟,每次回家都是夕阳西下、星云寒风,奶奶却从不缺席,一直到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这时,奶奶在记忆里悄然更换了颜色,不再那么红艳了,而是化成了月的色、风的色、思念的色、岁月的色。我想,奶奶的头发一定是在桃树走向月光时变白的。
村小学的桃树早已被砍了,只剩下了万年青,奶奶也老了,我也大了,再也找不见理由陪奶奶去走一趟了,再也遇不见那片桃树了,再也见不到那火红的天映照下火红的桃花了。一段路,走一遍就够了,只要它能让你在记忆中反复地经过它。
走过了,就消失了。人间再无桃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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