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楼梦》的读者们很熟悉,并且津津乐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件事情就是,宁国府里有一个“养小叔子的人”。这是在小说的第七回,有一个出场不多,但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名叫焦大,因为早年间累有功劳,自此变得目无法纪。但这个人物是悲愤的,过去为了救老主人喝过马尿,现在小主人喂他吃马粪,所以才会说出“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样没天日的话来。
“爬灰”一事已经被秦可卿领了去,再无异议的了。从中文的语言习惯来看,两件事不会同时指向一个人,“爬灰”既已尘埃落定,那剩下的问题就是,宁国府中这个“养小叔子”的人究竟是谁。
有人考证出“养小叔子”指的其实就是凤姐和贾蓉,还有说秦可卿和贾宝玉的,听起来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却经不起推敲。小叔子,指的是丈夫的兄弟,年纪通常比丈夫小,但属于平辈,叔嫂的关系。而王熙凤的丈夫贾琏和贾珍是平辈,那么贾珍的儿子贾蓉就比王熙凤小了一辈,两人应该是婶娘和侄儿的关系。岂不闻周瑞家的曾对刘姥姥说道“那蓉大爷才是他(王熙凤)的正经侄儿呢”,这是显而易见的,假设周瑞家的说的是“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小叔子呢”,这话听上去便十分古怪了。而秦可卿和贾宝玉,明摆着是侄儿媳妇和叔叔的关系,同样差了一辈。
“养小叔子”的人暂且按下不表,先来说说另一个人物,那就是贾府的四小姐惜春。只因惜春与这个人关系十分密切,是以无法略过,只得从她说起。
2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有这样一番话:“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假设冷子兴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并无虚言,那么为何独独对四小姐惜春言简意赅,既不像“三春”一样交代父母出身,也不说明嫡庶之分。当然,有可能是他向来说话就是这般丢三落四,但也有可能是其中另有隐情,因此才不得不一笔带过。
“胞”在古语中指腹中胎,狭隘地理解即为“同一个母亲所生的孩子”,意即惜春与贾珍尽管年纪相差足有二三十岁,但仍为一母所生。母亲已经明确了,贾珍的父亲自然是早年间就已经抛家舍业去求仙问道的贾敬,文中有明示——“(贾敬)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这话再明白没有了。既是贾珍的妹子,惜春的父亲理应也是贾敬,但在冷子兴的话中并未提及,全书中关于这一处疑点甚多,限于篇幅,而且也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但有两处明显有悖常理之处,为了下文叙述方便,却也不得不略提一下。
惜春是宁国府的小姐,却一直在荣国府生活,反而与自己的本家素无往来。宁荣两府都是国公府,到贾蓉贾兰这一代已经五世,快要出五服了,推算起来,惜春勉强算是贾母的远房堂侄孙女儿。而抱养惜春的时候,她的母亲虽才离世,但贾敬尚在人间,贾珍也早已自立门户,还袭了三品爵威烈将军,从经济上讲,完全有能力、有责任照顾好一个妹妹,不必交给一个远房亲戚来抚养。相反,惜春在荣国府,每月要二两银子的例银,她虽是宁府的人,但用的丫环、老妈子却是荣府的,再加上头油脂粉钱,吃喝以及年节的赏赐,总共要花掉不少钱,这些银子,都要从荣府的帐上开销,如此一算,完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极爱孙女”,可又不见有过什么互动,贾母并非老糊涂,她为什么要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呢?
另外,书中第十一回贾敬生日,正主儿唯恐“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自然是不回来的。荣府那边不仅“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而且“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却唯独不见宁国府正牌小姐贾惜春的人影,就连一个镜头、一句话都没有,完全不合常理。就算是作者一时疏忽,但到了第六十三、六十四回,写贾敬暴毙,贾珍、贾蓉料理后事。这么重要的场合,仍是没有关于惜春的只字片语,父亲的死好像与她没有一点儿干系,倘若说这里面一点问题都没有,那就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儒家的思想里,有一个行事规范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礼”,礼的范围包括极广,其中之丧礼(凶礼)尤其为儒家所注重。在宁国府贾氏宗祠五间正殿前的匾额上,写的便是“慎终追远”(慎重地办理父母丧事,虔诚地祭祀远代祖先)四个大字。可见越是公府大族,越不肯在礼仪上疏忽半分,以免落人话柄,被圈中人耻笑,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的。
再来看看贾珍和贾蓉当时的表现——“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如此这般,才是侯门公府子弟正常的表现。要是说宁府一干人思想开明,齐心协力要将“慎终追远”的封建思想抛在脑后,别说看着不像,当时也不具备这样的社会条件,就从秦可卿去世一事,因她身无所出,小丫鬟宝珠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便“喜之不尽”,当即传话命人呼宝珠为“小姐”。从“喜之不尽”一词,分明就是很在乎传统的宗法制度,跟“思想开明”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焦大是宁国府的老仆,憎恶府里的人等,但不至于无缘无故地骂到别人家头上去。宁府内的女眷不多,尤氏算一个,但她只是贾珍的继室,家底不厚、身份低微,就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胆。秦可卿也不是,剩下的,联系上文中所述,这个“养小叔子的人”有可能就是指贾珍和惜春的母亲,惜春的父亲并不是贾敬,因此母亲一死,她便与宁国府没有了瓜葛,那么贾敬的生死,自然也与自己无干。说到这里,仿佛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小说家叙述的,从来都不是寻常家事,更何况是《红楼梦》呢?
3
“(贾敬)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从“幸而”一词中可知,贾珍并无兄弟。假如将荣国府的男丁也算上,合两府之力,能被贾珍母亲称为“小叔子”的人,只有两个,那就是贾敬的同族兄弟,贾赦和贾政。
贾赦的为人,简单地说,就是“狠心的爹”加“老流氓”。身为家中的嫡长子,管家的权力却落在了二房的手中,原因固然是他的填房邢夫人不如二房的王夫人那样根正苗红,也与他一贯以来的品行有关,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似乎他应该就是那个“小叔子”的恰当人选。但我们说判断一件事,不能仅从感觉上断定“应该是这个人”,而是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来才行。
第五十五回书,王熙凤病中,探春等三人协理大观园,凤姐和平儿之间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看似家常,但细细想来,却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为叙述方便,特摘抄原文如下:
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探春、惜春、贾兰。笔者注),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
结尾有些类似的话语略去。凤姐算计将来的大宗支出,当时屋内没别人,她和平儿彼此心知肚明,挑明了说,用不着隐瞒,直接把惜春将来的开销算在了荣国府二房(贾政)的帐上,甚至比贾政的正经儿子贾环翻了三倍还不止。一如文中明写,“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有人说这是作者笔误,但类似的描写还有多处,依着曹公行文之缜密,同一个人接二连三地出现同样的错误,笔误之说似乎并不成立。
贾政何许人也?贾政即“假正”,是除贾母外荣国府的最高掌权者,“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看他后来的表现,与王夫人生了贾珠、元春、宝玉,与赵姨娘生下探春、贾环,还有一个侍妾周姨娘,似乎并无所出,光明面儿上就有三子二女,生育能力之旺盛,两府中首屈一指。妻妾中也独宠赵姨娘,经常宿在她的房里,赵姨娘的出身和人品并不足取,之所以被贾政格外看中,无非是在样貌上颇有风姿而已。就连“舔脚”这样的黄色笑话都可以信手拈来,如此看来,果然是“诗酒放诞”了,他亦可能成为“小叔子”的人选之一。
4
其实这些也都只是猜测而已。贾惜春虽说也是贾府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但单独出场的机会不多,在一些片断中,也不过是依礼而行、泯然众人罢了,一遇到关键时刻,就随同众姊妹跟着大婶子离开。人人都说邢夫人是个“尴尬人”,其实惜春才是比邢夫人还要尴尬的“尴尬人”,我们对她的映象,也只能是停留在了工画以及抄检大观园时驱逐丫头入画的“心冷嘴冷”上。
“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这是惜春的话,可见她并非真心舍得这个丫头,无非因为入画的哥哥是东府贾珍大爷跟前的随从,入画一去,她自此便可与宁府做个了断之意,即便是自欺欺人,也算是一种立场。死者死矣,活着的人仍需小心翼翼。也许你会认为她这是绝情绝义语,但从佛教理论上讲,正符合了小乘佛教所重视的自渡,虽然自渡比普渡要狭隘得多,但也不能因此说自渡是错误的。起码这种“大彻大悟”的态度得到了脂砚斋的肯定,针对惜春的绝情,有脂批说:“惜春年幼,偏有老成练达之操。”惜春的出家源自对自我的了悟,早于宝玉,真于妙玉,这对于一个不经风雨、年纪尚轻的贵族小姐来说,并不容易,只能说她是大观园中悟性极高的一个。自此,大荒山青埂峰下,书既已成,又怎能少得了贾家四小姐的《大观园行乐图》呢?
(全文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