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好快，转眼父亲去世已经四年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那个年代为人父者大抵都是如此吧。
说起来，我是有些怕他的，那时少不更事，无法理解父亲身上的重担。
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的画面是这样的：屋里光线昏暗，父亲坐在他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卷（就是那种从集市上买回的烟叶，自己搓碎，用纸卷起来的那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许久，一动也不动。屋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压抑的，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特别不自在，总是怯怯又忙乱地逃出房间去找别的孩子玩。其实，彼时他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是落寞的，压抑的，痛苦的。
奶奶育有三男四女，父亲排行老三，是家里的长子。听母亲说，我们家原不是这个村子的，是当年黄河发大水，从黄河南边逃难到大堤北边来的，洪水退去之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爷爷的父辈没有回去，后来便在我们在的这个村子定居了下来。我们是外来的，且是独户，当年曾受到怎样的排挤和冷眼可想而知。父亲参加了高考，但没能考上，便认命做了农民，后来娶了母亲，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像当时我们家这样的情况，是很需要家里添男丁的，一是那时农活全是靠人力，男孩子无疑是最能帮上家里的；二是像我们家这种外来户，急需要家里多添些男丁来壮大家族，这样才不至于受别人欺负。父亲作为家里的长子，压力可想而知。
只是，天不遂人愿，继我之后，母亲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丫头。因为超生，被罚钱，没钱，家里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全部被拿走了。如果父亲重男轻女，我真的不恨他，彼时在那种环境下，他是得有多难啊。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偷偷掉过眼泪。
后来，听母亲说，当时我出生后，爷爷一看是女孩，便不干了，非要逼着父亲把我送人，父亲坚决不同意，爷爷就拿起斧子威胁父亲说：“你是要孩子，还是要老子？”父亲答，我都要。母亲同我讲起时，是有点拿着当个笑话来讲的，我当时没心没肺地笑。现在，敲下这些文字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虽然，我们是女孩，虽然，生活艰辛，父亲依然是疼我们的，并没有因为我们是女孩便嫌弃，轻视。说起来，那时是相当愚昧落后的，不时兴女孩上学，女孩子顶多上完小学，便辍学回家帮家里干活了。
记得当时，流行一种活儿——编地毯，几乎村里所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都没上完学便去编地毯了，据说是很挣钱的。当时的日子真的很苦，吃白面都是很奢侈的事儿，别人家的日子很多因为有自己孩子辍学帮着赚钱，相对要好很多。父亲硬是独自顶着生活的压力，供我们上学，他只有一句话，只要你们能考上，我就供。因为要供我们几个上学，只靠土里刨食，日子过得更艰难。
有很多人都劝过父亲，说女孩子家家的，上那么多学有啥用，光浪费钱。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回答的，知道的是我们一路上到了大学，父亲也供到了大学。现在想想，当年父亲的行为，在很多人看来是有多傻，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他。他的坚持，他的决心给了我们一个更好的未来，只是，谁知道这背后他所承受的一切？
如果不是发生后来的那件事，也许父亲也不会垮掉。
那年我上初三，一向心善本分的爷爷在粪池里铲粪（给庄稼施肥用）时，被突然倒塌的墙砸了个正着，待父亲匆匆赶到，把他紧急送到县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爷爷的横死一下把父亲击垮了。
后来，我听邻居说，当时爷爷送到医院时浑身是血，没带多少钱的父亲不断给医生磕头，让他们救救爷爷，是爷爷受伤过重不治而亡，还是因为钱不到位，没有及时救治导致死亡，已经无法说清。
邻居说的这个场景，我想一次就会哭一次，铁骨铮铮的汉子就那样伏在医生脚下求他们，心里是有多痛苦，多无奈，多无助。爷爷去了，我想，父亲是自责的，内疚的，他一定是觉得因为自己没钱，没能救回爷爷，他的世界崩塌了。
从那以后，父亲变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烟抽得更厉害了，开始天天喝酒，喝完酒就发酒疯，寻衅滋事，和母亲吵架。
我当时低估了爷爷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只是觉得人怎么变成这样了。是啊，人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一直独自承受着一切，到了一个点，再也承受不住了。我当时如果能做些什么，如果能试着去理解父亲，去替他分担些，也许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家中长子，在村里单门独户，生了一群丫头，因供女儿上学被全村笑话；老实本分的三叔（爷爷的弟弟）被狗咬后，狂犬病发作死在自己怀里；老实本分的父亲被墙砸中，死在自己怀中；妹妹腿有残疾，幼弟尚未成家......这一切的一切全都落在父亲一人头上，一个人得有多坚强才能抗住？
随着我们慢慢长大，日子终于慢慢好了。在后来的几年，我终于能时不时看到父亲的笑脸了。只是，长期以来，他负重太多，没过几年好日子便得了癌症，不到一个月便离开了我们。
在下葬之前，母亲整理他的遗物，翻出了一件我好久之前给他买的毛衫（三四百块），对我说，他从来没穿过这么贵的毛衫，活着的时候一直舍不得穿，现在就陪他一起埋了吧。我订婚的时候，让他带回家的一瓶茅台，也一直放着，他也没舍得喝......
父亲一生悲苦，没过过多少好日子，享过多少福，作为女儿，现在想起，有太多遗憾和内疚。
您在世的时候，女儿尽的孝不够，欠您太多，所做的不及您为我做的十分之一，现在，您走了，无论做什么已再也无法补偿，只能祈愿愿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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