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容易屈从命运的摆布。刚开始抗拒挣扎之时,以为能够继之以死;时日一长,也就渐渐地顺从了,处之泰然了。我想,很多活得不如意的人大抵凭此苟活。这正是俗话说的好死不如赖活。当你处在一种悲惨的境况中,就像我在医院碰到的病友一样,家境优渥,却得了和我一样的顽疾,他那些宏图大志,雇多少人,赚多少钱,耍多少女人,全都比不上一个健康的躯体。但当他知道我的境况比他更糟时,他又获得了心理上的安慰。底层的小人物多半是这种心理。
在草桥中学念书时,学校明令禁止住校的学生去傍边的用户家吃饭,称这种行为叫:走私,几乎每天晚上派年轻的老师埋伏在去农户家途径的山林里。只能吃食堂从粮站换来的陈米,短斤少两、裹着沙粒,有事卖饭婆子还掺着上一天剩下的馊饭、冷饭。有时排在队伍后面卖光只能饿肚子。校长和老师们难道不清楚这些吗?他们从学生们嘴巴里抠食来补贴自己。或堂而皇之的集资,收每个学生的人头费。农村的家长除了骂几句娘还能如何?除非你不供孩子念书。住校的学生还能如何?顽劣一点的饿得肚皮就是一次次被抓,早操当场罚跪示众,他还得一次次去走私。校方是最喜欢我哥这样的,学生中的模范,守着学校的戒律不越雷池一步。麦不到碗也忍了,只是一味的苦读,像一个读书机器。然后,多年以后,我哥回想那段往事,他心中能没有怨恨么?
我虽然不像那些被贴了混日子,初在被开除边缘的那些差生,明目张胆地去走私。连抓走私最狠的卷毛也对他们忌惮三分,怕他们报复。我没有这种豁出去的勇气。我偷偷摸摸走私,抓住了也屡教不改。我对老师的敦敦教诲极为逆反,什么苦读、奋斗之类的屁话,我还故意在宿舍熄灯后蒙被子用电灯赌博。我为什么要做他们眼中的好学生呢?!我无力反抗整个学校的铁壁厚幕,我选择了一条让他们恶心的放纵自我。很多年之后,有个初中同学组织同学集会,请来了当年的老师们。酒酣耳热,老师们要没有他们当年的严格要求,几个有出息的同学是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当老板发财。学生也是连连附和,没老师们当年的管束,他们就没今天。我大约是属于老师放弃了点,连管束也懒得,就算我娘没有拿下让我接着念,又能有什么出息的。
当年老师们从学生嘴里抠时,种种惩戒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似乎很必要,没人反思有什么不对之处。我念念不忘,倒显得我是鸡肠小肚。现在看来,那两年的生存环境素质了我,我你无法与环境妥协并心安理得的顺从,又无力摆脱,于是选择了一中放浪形骸的方式反抗。对于死亡,我有足够的时间来面对,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从患了糖尿病加重到引起肾衰竭,丧失了工作能力中间差不多有三年时间。三年中,无数孤独而漫长的夜晚,我无数次地想到了死亡。奇怪的是,我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我似乎陷入了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也没有对什么人心存依恋。我厌弃这个世界很久了。确切地是我厌弃自己很久了。
倘若当初我能尊医嘱忌口并好好休息,就算不能痊愈,断不至于到这种境地。然而,就算我能好活下去到老又能如何?我不过是这世间无用且多余之人。我会成为家里人的负担,我到处碍人眼惹人嫌。当我老时,没有自理能力之时,我这种可怜的老狗挺在老屋的木板床上等人来收尸火化。我装得太久了,累了。是时候了结了。
我每每反思今生的意义。上苍让我来世上走一遭为啥?窝窝囊囊、郁郁寡欢,孤独地来,孤独地死。我想不出来。就像上苍让猪牛来世上一遭为何?上苍为何给一些虫蚁短短的一季。
生命也许是一种偶然吧。而消亡是宿命。
我回到家里,守着老娘身边,我承受着村里人和老娘的旧眼光。我却内心不再有愤怒和抗拒。我内心很平和。我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离开。
老娘含辛茹苦、劳心劳力一辈子,某种程度上她成功了,培养了我哥,让我家成了张坑最有钱势的人。母亲后半生信佛念经,然而临走也不能对自己的过往释怀,她死时眼睛都没有闭上。我回家后时不时借着酒劲闹一闹,就是让她坚信我爹死时她把我拿下来是正确的。其实,很多事情有没什么对与错呢。母亲最后的日子觉察出来了,心里明白了他内心对她没有任何怨恨了,从我演戏时的脸上是看不到的。母亲走时最后几天我守着她身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愧疚而哀怜的眼神望着我。她隐藏在内心深处有个可怕的念头:她亲手毁了二仔的一生。再母亲弥留之际,我感受到从前未曾感受到母亲的爱。她心里一直放不下我。
母亲走时,双眼还瞪着,我替她合上双眼。
不管是环境塑造了自我,还是他人塑造了自己。最终还是自己选择走什么样的人。
老娘背负了太多沉重的责任,她一生都没有自我。
我张文生又背负了那些东西呢?我合上这本并不算厚的笔记本,手里觉得沉甸甸的。我来时没有准备带着它,随意将它丢在书房的茶几上,我以为死人临终前的呓语没什么可以看得。三莲趁我出去的空隙将它装在我的包里。我回到会所发现它跟来了,一度想将它丢到垃圾桶里。半个小时前,我突然想起它来,我想知道我弟弟是如何面对死亡。我像救命稻草一般将它翻出来。
看我这些文字,我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我感到身体极为疲倦,但我并不上爬到床上就睡觉,我合上眼皮打盹。
我灵魂出窍一般飘在空中。我眼前出现一幕。一大片水田由田埂、沟渠分割成大小不等的一块一块,高低错落,烈日当空,秧苗扶疏。当中一块四五分的水田里,阳光射再水面上茫茫地刺眼。两个少隔着丈把远弯要腰在插秧,大一些插横竖工整一些,小的歪歪扭扭,如蛇行一般。两人穿着厚衣服遮挡阳光,衣服上溅了不少泥点,两人都是满头满脑地喊,面颊上结了一层细细的盐。大的是不是抬头向小的瞥去一眼,眼中充满怒火。小的左手手顶在左膝盖上,插一行,趴着半天不动。
大的火腾地起来了:该死的,成天给我磨洋工,整个老牛湾就我们一块地没插完。不好好做,不准吃中午饭。
小的也直起腰来:你凭什么管我?!让我做这个做那个,你看看田里还有人么?这么大的太阳,非押着我跟你一起晒。我跟你画责任田,我下午再来查。他站起来就往田埂上走。
大的大怒:你要是敢走,我打断你的腿。
小的不屑回头看他一眼:你是我爹娘?凭什么管我!径往田埂上走去。大的大怒,田里抓了一把黑泥朝他掷去。小的也不示弱,抓起黑泥回击,正中大的胸前。大的大怒,冲上去,猛地将小的推到在水田里,一把摁住脑袋往泥里浸;小的嘴里鼻子里都灌满泥水了,刚挣扎起来又被大的按下去,如是五六岁。
田埂上路过一个大人头戴草帽肩头锄头,立在看热闹,也不来拉架,嘿然一笑:两兄弟像仇家一样打生死架。
大的听了松了手,小的爬起来,双手抹了脸上一头一脸的泥水,恨恨说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湿淋淋地上岸去了。
大的愣了一会神,接着插秧。
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课间,一个瘦高的青年坐在教室后排,低头做题。一个矮胖的男生从后门走到他跟前,手里捏着几张钱,递给他:文仔,家里给你捎的钱?!
家里?他抬头迷茫地望着来人,接在手里。
一愣神的工夫,来人已经走出教室。是同村的九根,他老爹是县里林业局的,也在一中念书,有时他娘来县城,娘会让她捎点菜或衣服。捎钱是没有的。
有个周末我回到家里,老娘在围在灶台给我炒菜。我掏出钱来递给她,我还有钱,你怎么还给我捎钱,还是留在家里用吧,要不买化肥、农药的钱都没有。
捎钱,没有啊。油烟中,我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九根不会搞错了吧。
我娘摇摇头:钱的事怎么会搞错。你妹妹不可能该你寄钱?应该是你老弟让人带回来的吧。
不能!我斩钉截铁地说:他能给我钱?!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娘叹了口气,没说话。我回县城的路上碰到了九根的堂哥木根。他经常跟我弟弟厮混在一起。
现在想来,是弟弟寄钱到他,转手九根捎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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