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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校毕业以后,我考了清苑区的交警,单位离家近,朝九晚五。我的同窗好友阿彬,以优异的成绩考进江都市刑警支队,他不打算坐办公室,而是干最苦最累的外勤。
我问他为什么,他总是一脸神气地说:“你听过刑警803吗?在上海的上一辈,刘刚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他说这个说过不止一遍,我听烦了:“他是虚构的!”
“虚构的又怎么样?你不了解他办过的案子,也不了解他的刑侦手段,在你眼里,他只是个虚构的人物,可在我这儿!”阿彬指着自己的心口,说,“他无人能及!”
他在警校学的刑侦,证据学、犯罪心理学、刑法学,这些课的成绩一直很好。他热爱自己所学的,有明确的目标和梦想。
我和他不一样,这四年我过得浑浑噩噩,考试六十分万岁,业余生活除了刷剧就是玩游戏,我好像没有喜欢的东西,所做的一切都觉得在消遣时间。
毕业前夕,阿彬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爸给我找了本地的交警大队,说让我象征性地参加一下考试就给安排进去。”
“你真没劲。”他鄙视我。
“我还不知道我要什么,就先这样干着,走一步算一步。”
2016年的除夕夜,大队安排我和另一个同事执勤,执勤点是市医院旁的十字路口。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长这么大,第一次过年无法支配自己的时间,但制度约束着我,执勤安排表上写的是我,我便不能任性。
同事和我是一丘之貉,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警车停在市医院门口,我们俩轮岗到车里休息。我站在车旁,漫无目的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辆。
每逢佳节,上级领导总是过分担忧,我个人认为许多执勤点的设置根本没有必要,可是上级却不这样想,管理与被管理者永远是矛盾的。
活着有什么意义?24年了,我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学到了哪些?明白了什么道理?好像没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
正想着,突然有人在背后撞我,力道很小,不至于把我撞倒,只能引起我的注意。转身一看,是个小姑娘。
“对不起,警察同志,我没看清路。”她不敢抬头看我,细若游丝地说。
“你这是刚出院?”她的一身衣服中性十足,我甚至觉得她穿的根本就是男士服装,头发遮住耳垂,遮住她的眉毛,很久没有打理过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那一身扑鼻而来的药水味。
“是……是的。”
“大过年的,也没有家人陪你?”
“他们都在忙,不方便过来接我。”
我还想问她家人能有多忙?让你走一个人出院,结果被她打断了:“您别问了,我……我先走了。”她不等我回话就朝马路边走去,看她逃走时步履踉跄,一副着急又害怕的样子。我估计她想跑,但因为身体太虚弱,跑不动。
我看着她的背影,以为她能走过去,可事实和我想的不一样,她走路的样子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路走过一半儿,单薄的背影突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马上绿灯了,我赶忙跑过去,扶她走过马路。
离她越近,那股药水味愈加浓烈,我特想知道她究竟怎么回事,可碍于彼此是陌生人。出于礼貌,我顺口问了句:“你要回家?”
她点了点头,面露为难,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没钱打车?”
我猜对了,她身无分文,家又离市医院很远。由于执勤原因,我没办法送她回家,只好给她拦了辆出租车,塞给她一百块钱。
望着出租车驶离视线,我心里有点儿难受,其实当她接过那一百块钱的时候我就后悔了,那是我一天的工资。
阿彬今天出了一整天外勤,微信给我说:“晚上有空没?一起去喝个咖啡。”
我俩的共同爱好就是咖啡,大学时期尝遍了江都大小咖啡馆,毕业以后,我视咖啡因如命,身体过于疲惫又不能休息时,一杯下肚能燃烧我身体的余热。但我和阿彬不同,他喝完咖啡能做到倒头就睡,我喝完就失眠。
本来我不想去,可是他说:“来吧来吧,我给你讲个事儿。”
我追问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他说当面才能讲清楚,特别刺激。
是我那颗好奇心调动了身体,心想没事,大不了不喝就是,今晚也没啥活动,拒绝的话,扫了朋友的兴致也不好。
阿彬比我先到,他在打电话,桌上点了一盘不加酸奶的水果沙拉。
我漫不经心地吃盘子里面的火龙果,等得不耐烦,打开手机想要玩一把游戏,他终于挂了电话。我放下手机,立刻就问:“你想告诉我啥事?神神秘秘的。”
“我今天办了个案子。”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要给我讲案例?”我有点失望。
“你猜对了!”他整张脸上都透着表达的欲望。
“那你讲吧,反正我也没啥事儿,听你唠嗑也行。”我双手一抱,躺进沙发里,“这一天可真累啊,你可别让我听睡着了。”
“这案子是个过失杀人案,不过重要的不是案子,是受害人。你知道什么叫做女性假两性畸形吗?”
我是真没听懂他说的这个什么畸形,他告诉我,这是一种畸形病,胎儿出生时内生殖器为输卵管和子宫,外生殖器却男性化。按照我的理解,应该就是所谓的双性人。
这一下调起我的兴致,阿彬点了两杯美式说:“受害人叫越七,女性,18岁,她的父亲被母亲杀了,起因是父亲出轨。案发当天,越父与越母吵架,过程中,被越母失手推下阳台,六楼高,头锄地,当场死亡。”
又是这种案例……他这半年光办这些案子,他自己都说自己的梦想快要因此破灭,为啥还给我讲?
我得提醒他一下:“要是单纯的过失杀人就算了,我听都听烦了,说点别的,比如说那个受害人和这个什么畸形的关系。”
他这才把自己隐藏的东西拿给我看。
是越七得了这个病,一生下来就是,她以一个男孩的身份活了十五年。
越七的母亲没有生育能力,越七七岁时被越父领养,那时越父就知道越七的病,可是家庭条件不好,没钱给她治。病情拖延到她十五岁,她的女性特征开始突现,医生说再不治以后就没有机会,现在她年纪小,配合药物治疗,以后可以成长为正常的女性。
是他父母东拼西凑借来的钱,给她治病,从她上高一那年,她就开始吃药接受治疗,一直到大一的上学期末,也就是16年底才出院。
她家里的情况在她上高二时逐渐好转,是因为越父破釜沉舟,做成了一笔生意,可随之而来的就是越父的出轨,夫妻关系愈加紧张,再之后就发生了这场过失杀人案。
“事情就是这样了,怎么样?”阿彬问我。
听他说越七16年底出院,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16年除夕夜见到的那个女孩,我问阿彬有越七的照片吗,他说没有。
“她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没了,爷爷奶奶去世,一脉单传,14年从江都郊县一个小渔村搬到清苑区,三年来也没有什么朋友亲戚。”
“那你把她的家庭住址告诉我,我去看看她。”我把手中咖啡一饮而尽,站起来就要走。我心里特想见到越七,想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姑娘。
阿彬也跟着起身,他一脸歉意地说:“恐怕不合适,上面有规定,不让透露受害人信息。”
我盯着他,心急火燎的,我心里清楚他的意思,这就像我们交警大队的保密条例一样,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这是原则。
想到这儿我就泄气了,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仰头望向天花板。
就算找到越七我又能怎样?我能拯救她吗,我算什么?我们是陌生人,我是因为阿彬的案例才认识到她,我只是想证实她和除夕夜我遇到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一个人,而越七,包括那个姑娘,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图个啥?
我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可后来我又遇到除夕夜见到的那个姑娘。
17年5月,总部下文件要扫黄打非,刑警支队人手不够,就在我们交警这边要人。除了必要的留守与执勤人员,我们几乎倾巢而出,一时间,在江都也算叱咤风云。
我参加这场扫黄打非所去的第一个任务点叫做火之舞酒吧,经群众举报,火之舞酒吧涉嫌组织卖淫。
我们这一波人大概有一百左右,分成两拨,一波20人,换便装分批次进入火之舞酒吧,第一波调查取证,另一波在外设卡,随时待命。
我是被阿彬打报告要过去的,跟他一块换便装进入火之舞。刚进去,我第一眼就看到她,她在酒吧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个吸毒冰壶。
我看她想要吸的样子,大跨步过去,一把夺过来,质问她:“这是谁给你的?你想干啥!”
她满身酒气,冰壶被我夺走也不着急害怕,陷在沙发里醉眼迷离地望着我:“你要吗?给你咯。”
我气急了,真想把手里的东西砸在她头上:“你吸过没有?”
“你觉得呢?”她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居然还敢撩拨我。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把伪装用的眼镜摘下来,俯身瞅着她,想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她闭上眼睛,不疾不徐地说:“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风声早就透露了,你们肯定会一无所获。”
“你知道你还吸毒?你看着我!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是冰毒,我买的,我还有很多,你们把我抓了吧。”
这姑娘怕不是个傻子吧?我当时气急了:“好,可以!你哪也别去,等着跟我走吧。”
她说的没错,我们的行动泄露了风声,除了把她带回到刑警支队,再没有发现其他违法犯罪。
我把她领到警车里,阿彬见到她第一眼就是一个大张嘴,他问我这姑娘怎么回事,我照实说了,他更加难以置信。
“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
“她就是越七。”
我记得上警校时,有一次我去学校收发室取快递。那天大四的学长毕节散伙,我坐在收发室,和收发快递的老大爷一起看着他们坐车离开学校。
透过大客车窗,我看到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而是双眼无神,一脸的迷茫。
老大爷说了一句:“他们入学的那一天,眼睛里充满期待与坚定的光,一年一年过去,他们眼里的光越来越淡,一直到今天彻底熄灭了。”
现在越七的目光就像我那些学长一样,一点光彩都没有,像一口枯井。
经过技术部门检测,吸毒冰壶里没有冰毒,她被骗了,队长说让教育教育就给放了。
我把她带到接待室,原本想和她谈谈心,开导开导她,却没想到她一下对我说了很多很多。
“你知道吗,我以前是男的。”
我没说话,而是等她继续说下去,我想这应该是一个使她打开心扉的好机会。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也没人告诉我,从我记事开始,到十五岁都是这样。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我没有喉结,说话娘里娘气,一直是同学们的笑柄。他们说我娘娘腔,长得也像个娘们儿,我气不过,就和他们打架,可我力气小,总是输。
因为这件事牵扯了我学习的精力,成绩开始下滑,我爸妈又总是拿我的成绩说事儿,他们看不到其他的事情,一心盯着我的学习成绩,分高了他们就奖励,分低了就说教。
我受够了他们的喋喋不休,也无心学习,老师教育过很多次,,我只觉得她烦。我开始逃学,泡网吧,打游戏。
有一次我在网吧通宵,我记得很清楚,凌晨五点多,肚子突然开始疼,像是有一把刀在里面搅,我感觉内脏都破了。网吧老板把我送进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我才知道我的病,女性假两性畸形。
医生说必须做手术,不做的话,以后不仅没有生育能力,女性特征还会突显,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我从十五岁开始,生活就彻底变了。高中三年,那些同学见了我就说我是双性人,说我变性,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好像听不懂一样。
我以为上了大学就会好一些,可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可恨的人!他们不肯放过我。我爸死了,我妈判刑,我又变成这样,我该怎么活下去?”
她看着我,那样子想在我这寻求一个解答,我没有答案,我自己过得都不如意,何谈解惑?
人生总有很多意外,当你习惯一件事的时候,它突然把另一面展现给你,你才发现一直习惯的都是错的,你需要重新接受它,还不能拒绝。
我问 “你以后还会想不开吗?”
她说:“我不知道,那些人不肯放过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异类一样,那种感觉你体会不到。”
也许我真的体会不到,我从小到大过得都太安逸,但我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一种感觉,那就是失去什么也不能失去自由。
我去过江都市监狱,见过监狱中的犯人,即便我没有和他们说过话,我也能感受到他们渴望自由的神情。于是我说:“你见过监狱里的犯人吗?”
她沉默。
“活着是受罪,对吗越七?”
她还是沉默。
“你父亲花那么多钱给你治病,他现在走了,可你母亲还在,你觉得她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还是说你想跟她一样?你告诉我你真的想吗?”我不信她想犯罪,她只是想逃避现实。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过?”
“只要你好好活着,你母亲就有牵挂,有盼头。有些东西是不可逆的,可是有些东西可以改变。既然你不想面对那群同学,就换一个学校,换一座城市,你才十八岁,多令人羡慕的年纪!”
“那我去哪?”她说这句话时不再充满戾气,而是迷茫。
“去哪里不行?”我反问。
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很多坎儿,跌倒了再爬起来,有什么过不去的?她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解决问题的方法欠缺,想开了就没事儿了。
她坐那儿怔了会儿,忽然起身,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这一次分别以后,再联系到她已经是九月初,她打外线转到交警大队,说找我,好巧不巧,那天我值班。她说她办了转学,留了一级,学的是法学。
挺不错,我说你这么麻烦打到我们这里,不如留个微信,也方便联系。
当然我没别的意思,交个朋友嘛,她人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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