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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叶章上下打量着我，黑框镜片后面的目光有点疑惑，随即点了点头，“哦，听说过，听说过！”走向成工指的那个座位，款款地坐下来。克己复礼是为仁。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喊陈伯伯！”父亲在带我去见他们厂长的路上已经叮嘱过我一遍又一遍了，说见面时要叫“陈伯伯”，现在我们正站在那个据说是“陈伯伯”的人面前。我不开口。“喊陈伯伯！”父亲催促道，带着热切的希望。我终于没有开口。“算啦算啦，”“陈伯伯”摆了摆手，笑着说，“不看什么种冒出的芽子！”旁边的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我看见父亲的脸臊得通红。那年我十五岁，已经能够听懂“陈伯伯”话中对父亲的羞辱了。唉，人穷志短，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将来一定要比你强！我当时暗下决心。别看你是厂长，我将来要当县长！这话到嘴边我可没敢说出来。“他纪大爷，”前庄瞎大妈对父亲说，“你家小得理可真仁义！”打记事起，我就是很多邻居口中“仁义”的人，这么说我生来就这么懦弱吗？坐这个位子我有点儿托大哎！客随主便么。我也不必他妈的不自在。不就是跟几个混得比我好的男女一起吃个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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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捋一捋。我看出来叶章对我坐那个位置是有想法的。因为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稀奇。我想是我穿得很随便：一件旧羽绒衣已经被脱在沙发上了，现在正穿着一件灰色的线衫。我出门时也没想起来刮胡子。老子就是一个讲究休闲的人。我本来是可以认同我猜想的叶章对我的看法的。但我不愿意叶章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穿得人模狗样的算什么本事？大家过去不都是穷小子。“Keith！”大雨子兴奋地指着远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嘴里冒着白气。我们管粪便叫“Keith”。我们约好在冬天的早上一起去拾粪，谁先发现粪便，叫一声“Keith”，那泡粪便就归谁。很多个早上我们都这样。有一个早上我背着半粪箕的粪晕倒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找人借来半调羹白糖冲了水把我救活了。是啊，那时他妈的太饿了。早知道坚持不坐这个位子就好了。我选择相信成工，我的好兄弟。“听我安排保证没错的。”安排座位时成工信誓旦旦地给我保证，当着他的几个男女同学的面说，“包括待会儿到的叶局长，我们九个都是你的学弟学妹，你说这个位子你不坐谁还敢坐？”他的话让我感到特别舒服。成工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舒服的兄弟。成工今天做东，坐在正对门的主席位置，他的右手边是上席，左手边是次上席，他让我坐他的左手边。见我推让，他这么对我说。“可是，你们都是各个单位的领导，”我迟疑着说，“我一个普通员工坐在这里不是让人骂嘛！”要是他安排我坐别的座位，我保证抬腿就走。哼！别那么看不起人好不好？“得理大哥，”张春艳甜甜地对我说，“你就听我们老班长安排嘛！你不高兴坐小妹旁边吗？”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麻酥酥的。“看看看！”成工笑嘻嘻地说，“你春艳妹子，还有你楠楠妹子，不都是你的老熟人吗？你客气什么哟。”“对呀对呀，学长就不要谦让啦！”其他五位一起说。“那我就得罪你们啦！”我半推半就地想坐下来，又疑惑地小声对成工说，“你确定你的右边是上席哎？待会儿叶局长来了，弄错了可不好看！”“错不了——”成工笑了，拉长声音说，“你放心——你小老弟再大的酒席都安排过。哎哟喂，才子大哥今天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呀？往常多潇洒！人家春艳妹子背后说你是李白呢……”张春艳真的这样评价我的？张春艳……真的是这样……评价我的？我瞥了瞥旁边的张春艳，不知道脸上有没有很激动的神色，觉得有点不流畅地说，“这不，这不，你们都是领导嘛！”我解嘲道。大家听了都笑了。“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当年让高力士脱靴。我为啥没有李白那样的气派？你他妈再有本事，没有人捧你，你算个屌！成工这个安排没有错。领导怎么样？表面上风光得很，见了上级不都像他妈的狗一样！平头百姓又怎么样？像我这样的他妈的你不给我面子我还不给你面子呢！“你怎么能这么跟书记说话呢？”事后办公室主任对我说，“面子总是要给的。”“你看他刚才怎么嘲笑我的！”我愤愤不平地说，“让我去扶老干部上厕所！我没有那么贱！不管你是谁，你尊重我我加倍尊重你；你不尊重我我加倍不尊重你！我说‘这么好的差事，你书记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他逃了不是！”我的语气中含有警告办公室主任的意思。我记得那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跟我开玩笑。心底无私天地宽。无欲则刚。我他妈的也不求你提拔我，我巴结你个屌！人在江湖，能随和就随和一点吧。告诉你，我的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我在路上怎么交代你的？唵，怎么交代你的？”父亲带我见过陈厂长出来后训斥道，“我叫你见面喊‘陈伯伯’喊‘陈伯伯’，你狗日的进去怎么就憋不出一个屁来了！从小看大，将来就是个没屌用的东西！”我虽然处在逆反的年龄，但不敢顶撞父亲。同时我也感到惭愧，本来父亲带我去见陈厂长是想在我初中毕业后请他帮我安排个临时工干干的。我在路上也暗下决心在陈厂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嘎嘣脆地喊“陈伯伯好”，然后听陈厂长夸我有两下子。可是见了面，我却硬是说不出话来。父亲要是不骂我，我可能还会继续羞愧一阵子，可是他却絮絮叨叨地骂我“没屌用”！哼，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将来不到厂里干临时工就是了！我多么想这样怼他啊。可是顶撞父亲就是不孝！不孝是罪过。那时还不知道卧冰求鲤的故事，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的道理早已被我认同。百善孝为先。我最看不起家旁胡小三子了，连他老子都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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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讲到哪儿来着？对，叶章和我握手后坐到上席的位子上去了，我也舒了一口气坐下来，觉得不说点话好像不对头。“成工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今天终于见面，叶局果然气度不凡！”我面向叶章笑着说，又向其他座位上的男女看一圈，“在座的各位学弟学妹都是人中龙凤！”大家纷纷说“过奖过奖”。嗯，我的话效果不错。这下叶章该不会小看我了吧？哼，别看本人只是个平头百姓，倒也见过世面的，不是你一个小小局长就能看不起的。“不知学长在哪里高就？”叶章没有和他们一起谦虚，而是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名片夹，“啪”地打开，两个指头拈出一张，隔着成工递过来。我本来想矜持一点，却不由得半站着起身，伸出双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头衔真不少：某区某局副局长、关工委副书记、某学会常务理事、三三三工程人才、某区科研带头人。“哎呀，叶局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前面不是向你汇报过吗？”成工抢过话头说，“纪大哥是某某部门高级职员，市文坛实际上的大才子！还是叶局你的贵同乡！”听了成工的话，大家都笑了。我对成工的介绍很满意，赶紧谦虚地说：“成工兄弟说话就喜欢夸大其词，什么‘大才子’？不过‘小菜籽儿’一枚！哪像你们各位，在单位里混得风生水起……”
       “错！”叶章打断了我的话，“大才子就是大才子，小菜籽儿就是小菜籽儿！像纪‘高级职员’——全称太拗口，简称‘纪高’吧——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到现在没有混个一官半职，一定是因为恃才傲物，另一方面呢，就是贵单位领导有眼无珠！”“对！对！”坐在我旁边的张春艳跳起来，“叶局说得太对了！我家得理大哥从来就是一个不慕名利的人！”“你得理大哥还是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就跟南朝大才子陶渊明一样。”叶章打量着张春艳，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当然，‘不求甚解’不能解作今天的意思。”随即调转脸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干笑着：“呃，陶——呃、叶局别听张主任瞎闹，到底是成工当年的手下，说话整个没边没沿……”不求甚解的是我呢还是你呢？你他妈的名片上印那么多头衔，我一听你讲话就是个草包。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是成工的同学，人家现在又当上局长了。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错！”叶章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故作严肃地说，“我们当年都是成工的手下，难道说话都‘没边没沿’吗？”我赶紧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哎，不是……”叶章笑了，黑框眼镜后面目光灼灼。坐在叶章旁边的徐楠楠站起来，抱着两个小拳头，嗲声嗲气地说：“下面请允许小妹自我介绍一下……”她的话音未落，整个包间立即响起哄笑声。成工待大家安静下来，站起来大声说：“各位兄弟姐妹，各人面前的酒呢是早就斟好了，冷菜已经上齐，热菜正在走，就等叶局落座，宣布开席。现在叶局也来了，就请叶局发个话大家举杯开饮！”
       “错！”叶章站起来，“今天我们响应老班长号召来到江岸水月相聚，主要是欢迎我们的学长大才子纪得理高级职员！希望纪高不要‘得理’不饶人哦！”说着，将酒杯端起来在转盘上轻磕两下向我举着，其他人也都站起来，将酒杯端起在转盘上轻磕两下向我举着。我真是感到诚惶诚恐啊。忙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托着杯底欠身将酒杯放到桌沿下面再抬起来，与九个酒杯依次碰了碰，“啊，呃，承蒙各位领导厚爱……”
       “错！”叶章大声说，“我们这里最大的领导是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