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春雷划破夜空,磅礴大雨落了一夜,电闪雷鸣,潮闷得天气搅得人睡不好觉。
余宁素手掀开帘子,只着一件单衣,便缓缓行至窗下。窗子下面放着一把贵妃躺椅,平日里余宁喜欢躺在椅子里小憩,一抬头就能看见挂在窗沿上的铜铃,风一吹,叮叮作响。
她探出头朝外面的耳房看了一眼,那边黑漆漆的没有动静,似乎小素睡得正香。余宁有两个丫鬟,大一点的叫惜儿,小一点的叫小素,都是和她一块长大的,自幼与她一起生活,都是精炼能干的。
春日的风乍暖还寒,余宁推开窗子,风冷一阵暖一阵,吹得人心头惴惴不安。
“哎呀,我可怜的小姐啊,自幼金尊玉贵,怎去得这样不明不白啊,我的小姐啊……”远远地,传来一个婆子哭天抢地的声音,连着几日,余宁都被这哭声吵醒。她从窗下拿了一把团扇,安静地坐了下来。
哭声不大,可寂静半夜传来凄厉的哭喊终究是让人觉得胆寒,正在熟睡的小素无端被吵醒,便生了怒气,她披着衣服下床来,看见余宁独自在窗口吹风,连忙找了一件衣裳给她披上。
“一天天的号丧,搅得人睡不好觉,奴婢叫人把她轰出去,不许她夜里出动静。”
“算了,周姨娘没了,她也没了依靠,总不好连哭都不让她哭一声,好歹他是周姨娘从娘家带过来的奶嬷嬷,人才没了,别让人觉得我们府里刻薄,叫人寒了心。”
小素知道余宁向来不爱管府里那些弯弯绕绕,这平章事窦府人虽少,后院争宠的事情倒是不少,不过,这是第一个争宠出了人命的。那些莺莺燕燕,也不知公子是怎么想的,从来对夫人不冷不热,反倒是对那些妾室颇有几分上心。
平章事窦府里的小妾有三位,余宁的夫君窦离没有通房,身边向来干净。自打余宁进了府,陆续有人给府里塞人。这些小妾除了周氏都是官场上的大人送的,一位太子府送来的钱姨娘,一位是太师府送来的美人关姨娘,还有就是已故的周氏,她是昭武都尉周家的庶女,当年对窦离一见倾心非他不嫁,毁了自己的名声,甘愿来平章事府做妾。
余宁大概最佩服的就是这位周姨娘了,飞蛾扑火,枉顾卿卿性命。她向来身体不好,那天周姨娘出殡,她就看着自己的夫君站在那棺木前,脸色发白,皱眉一语不发,大约是伤心不已。平日里,余宁看得清楚,窦离那样洁身自好的人,偏对周氏有几分喜欢,周氏的容颜在后院女子里算不得最出众的,但天生爱唱爱跳的活泼性子,想让人忽略都不成。
“夫人夫人,”院子里跑来一个小丫鬟,推开房门就要往里冲。
“放肆!”小素正心情不好,眼见一个没规矩的丫头这样没头没脑撞进来,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快:“深更半夜,不知道夫人要休息吗,你是哪个主事婆子手底下的,明日我非得去说道说道。”
“姐姐恕罪,前厅周家带了官兵来,说要替妹妹讨个公道,要,要……”
“支支吾吾做什么,说吧。”
“要请了夫人一起去过公堂,断,断冤案。”
“什么!”小素被周家这出给惊到了,一个庶女因争宠丧命,当家主母已经给足了脸面厚葬,便是主母有什么行得不妥的地方,也不是一个从五品的武官能随意挟持的。哪怕是敲登闻鼓告御状,那也该由大理寺出面,客客气气地请了夫人去问话才是,这是哪里的法度,竟随意来拿人了?
余宁皱了皱眉头,问:“官人还没回来吗?”
小素想了一会儿说:“晚饭时候,公子叫人来传话,说银青光禄大夫梁宇集约了公子品茶,叫家里不必等他。”
“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便去会会那周家郎君吧。”
“夫人,”惜儿掀了帘子进来,皱眉说:“不如还是等公子回来吧,方才我去前厅看了一眼,见那周公子似是来者不善。”
“派人去传话了吗。”
“已经去了,方况腿脚最快,又赶了最快的一匹马驹,想来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回来。”
“好。”余宁放下团扇,说:“替我梳妆更衣。”
江淮余氏,风华绝代,貌若仙子,堪当盛世之美。这是当年皇帝曾赐给她的赞美之词。美虽美,却也有美中不足之处,余宁容颜盛极,偏偏病弱,这世间太完美的东西,总是不存在的。
宫中忌讳余氏,门当户对的大家族又对她颇多顾忌,所以余宁的婚事拖到十六岁,被清河后裔窦家看上,修了婚书来下聘。
大婚那一日,窦离与她同席而坐,替她取下了凤冠,说得第一句话是:“往后这窦府就交给你打理了,若是宫里来找人,你不必理会,我自会处理。”
“宫里?”余宁一愣,宫里与他有什么干系,让他新婚之夜这样如临大敌,甚至不行周公之礼,同床异梦。
窦离有忌讳的人和事,自打余宁见他的第一面,她就强烈的感觉到,至于是什么事情,他不说,她就不问。
余宁想起往事,不由多点了一下唇脂,在铜镜前穿戴整齐,便让掌灯的仆妇引着去前厅了。
夜里风雨交加,惜儿替夫人撑着油纸伞,前厅在朦胧黑夜里如同一颗夜明珠,发着圆润的光芒。正厅里仆妇护院黑压压站了一屋子,与那官差分庭抗礼,竟有越闹越大的态势。仆从见当家主母来了,便纷纷退到一旁。黑压压的人群让出一条道来,余宁吩咐小素将仆从遣到外院,只留下几个老人守在里面。
周家没有嫡子,如今周家三公子周问知是周都尉最宠爱的庶子,与那周姨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周姨娘丧仪上他已然闹过一回,而今才过几天,那周公子又带人来府上,不知是什么意图。
“听闻周都尉府上的小郎君来家里了,不知有何指教?”
周问知冷着一张脸转过头,竟一时愣住了,心中不免感慨这世上还有这样美的女子,她身上穿着颜色最素的衣裳,一样光华照人。
“周公子?”惜儿对这些人看自家姑娘的神情简直了如指掌,除了公子,她还没见过哪家的郎君见了姑娘不愣神的,她皱眉说:“这是我们夫人,周公子深夜造访,不知是什么急事。”
周问知知道自己目光越矩了,先是尴尬地咳了一声,随后便冷笑一声:“窦府果然是拿大的人家,我妹妹死于非命,你们只草草葬了了事,如此不顾人命官司,我周家虽一介五品小官,也不容你们这样欺负。”
“周公子是否该和周都尉交谈一下,各种曲折已然告知都尉府,你这样来闹,可问过周都尉?”
“哼,我可不比我父亲,他是畏惧你们窦家的权势才不敢硬出头,我可不是我父亲那畏缩的性子,人是在你们窦家没的,你这个做主母的不尽责问罪,倒想欲盖弥彰,今日便与我一起过过公堂,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周问知一激动,便上前几步,瞪着余宁,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余宁一挑眉头,“这些官差是来拿我的?”
“是又如何?”
“不不不,夫人误会了,我等怎有资格来窦府拿人,是周小郎君非逼着我们几个来,官府没有文书,小人不过是官差,哪敢做这等没规矩的事情。”
余宁一笑:“大半夜的,也是难为你们了。”
官差苦笑:“不敢不敢,都是官宦子弟,小人吃罪不起啊。”
周问知听着他们说话已经红了眼,竟然不管不顾冲上去要抓余宁。一时间前厅又乱作一团,三五个仆妇护着余宁退到一旁,小厮冲进来将周问知胡乱压在地上,一时也没了章法。
“大人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冲进来几个人,几下就将官差逼退到了外面。
雨已经停了,院子里的黑色地砖映着灯火发出油亮的光。外面换了一批人守夜,黑暗深处,一个身穿灰白衣服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厅堂。他玉冠束发,手里拿着一柄折扇,五官清秀,端的一副清贵公子的气派。
“大人,是周家小郎君。”窦离身边的侍从明书说道。
窦离没有出声,径直走到余宁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问:“可有伤到哪里?”
这是这几天他们夫妻第一次说上话,余宁惊吓之间,只说:“不碍事,并没有伤到。”
“送夫人回去休息,”
于宁想说话,却触碰到窦离不容置喙的眼神,只好安静地离开。
不得不说,窦离天生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她身边大到贴身仆从,小到扫撒粗使,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办起事来十分利索。方才那样乱的场面,那几个仆妇硬是把她保护地滴水不漏,连根头发丝都没有伤到。
“夫人,公子来处理就是了,都两天没睡好了,回去歇一歇吧。”惜儿也在一旁劝说。
余宁知道,窦离决定了的事情向来没有回旋的余地,点了点头,回头皱眉看了一眼周问知,转过身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窦离好整以暇的在正厅落座,瞥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周问知,挥了挥手,示意底下人松开他。
这周郎君这会子忽然不闹了,竟嚎啕大哭了起来。那夜色里传来的哭声有几分凄凉,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我听说,周姨娘身边的奶嬷嬷连着几日丑时起来哭喊,搅得本官后院不安生。周郎君不如去寻寻,彼此做个寄托,好歹也是你周府的旧人。”
周问知不敢惹窦离,只一味地哭,本想着窦离看他演了这样一出兄妹情深的戏码必然不会苛责她。坊间传闻,周氏女可是窦离最宠爱的妾室,正室夫人不过是个摆设,他只等日后妹妹生下一男半女,他就有了平章事窦氏这个倚靠了。谁成想,她妹妹居然如此短命,以往他求什么事情,妹妹哪有不依的,而今,他在都尉府里面举步维艰,外面又没了妹妹这个靠山,他该何去何从。
“大人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那可是你最爱的女人。”
窦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本想着留着你周家的颜面不愿声张,既然你父亲约束不了你,我就一五一十说了,你妹妹为了你这个兄长的前程去私自带了我的名帖去詹事府替你谋差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便罢了。她在家不敬主母,又与人争风吃醋敢下砒霜这种毒药,若不是她自己死了,我今日也是要将她退回你周家去。”
“不,你不能这么做,我妹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听信那些小人的片面之词,我妹妹不可能做出这种下作事。”
“人证物证皆在,你若不信,可以去大理寺查卷宗。对了,”他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那人证还是你妹妹的贴身侍女,叫云英的,小郎君可记得起一二”
周问知一时脸色发白瘫倒在地,她妹妹怎么这样蠢笨,下毒做什么,这可如何是好。这事如果传出去,不仅他在周家的地位全无,牵扯到家族的声誉,恐怕他的前程都要落空了。
“你妹妹对你仁至义尽,你竟然想着她死后你自己的利益,原来兄妹情深是这样的,可真让我开了眼界。这些年,你在她身上搜刮得不少了,怎么,没了她接济你,你竟是一日也难熬了?”
“不,”周问知傻眼了,他忙抱着窦离的双腿,慌张道:“妹夫,妹夫你可不能不管我呀,我和妹妹自幼相依为命,如今她这样去了……”
“叫我什么?”
“妹夫……不,窦大人,你可一定不能撇下我啊。”
窦离甩开他的桎梏,掸了掸被他摸过的衣角,慢慢离开往内院走去:“赶出去,不许他再登窦府的门。”
明书几乎是一把拎起周问知,干净利落地将他扔出门外,府里又安静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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