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爷爷的婚姻悲剧
我爷爷这一生,是躲过去的一生。
来源:何藩摄影作品
解放前夕,爷爷与奶奶成亲。用后人们的话讲,他们是地方上第一不能干和第一能干的结合,也是第一温吞和第一火爆的结合。爷爷不能干,奶奶能干;爷爷性子温和,奶奶脾气急、要强。
奶奶个子不高,五官隽秀,六十岁时,还盘着长辫。如男子一样,她抽水袋烟、喝酒。剪掉长辫后,她也慢慢戒掉了这两个习惯。
小叔回忆起奶奶,讲:“小时候读书,放学回家,一定要带一篮子猪菜回来。要不然,那一顿“竹笋炒肉”,硬是靠得住。”
母亲也想起她嫁过来后,常常领受奶奶的急躁。奶奶非常敏感,一句话不留神,便得罪了她。母亲连生了三个女儿,奶奶不高兴,拒绝带三妹,说话难听得很。即便过去多年,母亲想起此事,心中依旧有点疙瘩。
最终,大家却都不忍心苛责奶奶。她为这个家庭付出太多,吃的苦也实在太多了。
奶奶命苦。第一苦,是嫁给爷爷。
不知是否因为幼时受苦太深,成年后,爷爷采取了鸵鸟政策,将自己的头深深缩进岁月深处,消极避世。他三次逃离家庭,流浪在外,靠讨米过活,头发胡子蓄得老长。
一次,他流浪到湖南益阳,白天讨米,晚上借住在好心人家的堂屋里,被隔壁婶婶的娘家人认了出来。
一次,他流浪到公安,被叔爷爷同母异父的兄长认了出来。
对于当年四处寻找爷爷,接到电话后将他接回来的经历,父亲和小叔记忆深刻。
第二苦,是嫁过来后,受公公婆婆的虐待。
曾祖父几乎有一种拿所有女人不当人看的架势,奶奶的处境,直到她生了长子后,才略有改善。虐待儿媳,也是当时颇为盛行的社会习俗,且历史久远。
第三苦,是未能享到儿女们的福。
奶奶生了六个孩子,只存留下来四个。
那夭折的两个孩子,一位是我最小的姑姑,她长到十二岁时,溺毙在了湖水中。另一位,是我最小的叔叔,他得了黄疸肝炎,去世时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小叔讲:“你这位叔叔,大小就处处透着聪明。如果他能活下来,一定会很有出息。当时,他就躺在我怀里,我是看着他走的。”
奶奶起早贪黑,勤扒苦做,努力持家,偏偏四个子女,都过得不太好。
她和爷爷分家后,随我父亲一起生活。只是,父亲脾气暴躁,讲话生硬,并不能在精神上给予她抚慰。其他子女,能付出的,也就更有限了。
第四苦,是在晚年时摔断了腿。1997年的正月,父母带我去阿姨家走亲戚,顺带看病。奶奶不知怎么回事,很不高兴,摆起脸色,非要犟着去剁猪菜。我们刚到阿姨家,就接到小妹的电话,讲:“奶奶跌跤了,腿动不了了。”
她已经68岁,年纪大了,恢复本身就难,加上家里条件困难,也没能给她充分治疗。此后,长达七年时间,她一直拄着拐杖生活,常年靠“黄道益”缓解疼痛。
姐姐说服了爷爷过来帮忙照顾奶奶,给她洗洗澡。此时的奶奶,以往的要强已经荡然无存,为了“贿赂”爷爷,她常常私底下拿钱来补贴给爷爷打牌。
还有一大苦,与当时的社会条件有关。奶奶生小叔,恰逢三年自然灾害,一个月只能吃到一顿米,多半靠野菜充饥。小叔严重营养不良,屙绿筒子屎,轻得很,风一吹,就飘起来。
她大半生的记忆,写满了饥饿和贫穷。
来源:何藩摄影作品
我清晰记得爷爷老去的样子:鹤发、长眉、龟背、身形瘦削、眼神和蔼,说话轻声轻气。涛涛叔叔讲:“大伯有寿昌的体征。”
打五十多岁起,爷爷便不再下地劳动,他长期闲散在家,直至90岁寿尽离世。
婶婶和母亲均跟我讲述过爷爷的诸多故事。除了离家出走,爷爷还爱生闷气。和奶奶发生争执后,他会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定要人再三劝过,面子上能缓过来,他才起床。他的两个儿子都遗传了这一性格特征。
他好打牌,每年都要在牌桌上输掉很多钱。为了打牌,他数次偷卖婶婶的棉花,甚至偷卖他每顿饭要喝的酒,卖掉后制造假象,说是被人偷了。
小姑父来做客,他替小姑父换零钱,偷偷落下十块,转头就上了牌桌。母亲讲起来,直摇头叹息:“拿我们的还好说,偏偏你小姑父极看重钱,做长辈的,就这么不体恤儿女的脸面。”
最令婶婶绝望的那次,是叔叔寄钱到小姑姑家,给家里急用,爷爷听说后,竟然走几十里路去小姑姑家截这笔钱。幸亏婶婶发现得早,她慌忙骑车去追,一边赶路,一边哭,内心唯有“崩溃”二字可形容。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爷爷有一层大大的好处,是脾气好。小叔讲:“他连手指头都没有动过我们。“他行事不端,难免引来怨言,但他不出声,只是笑笑。平时,见到任何人,他也是先给出一张温和的笑脸,不说多话,也不说人是非。冲这几点,后人们便懒得记他的不好。
他是有福的。婶婶为人纯善,即便内心有所抱怨,依然尽心侍奉长辈。他曾经闹过自杀,却终究安稳活到90岁,自然离世,未受大的病痛折磨。这一点,他强过奶奶,也强过所有兄弟姊妹。
爷爷和奶奶,在五十多岁时,分开跟两个儿子过。后人们曾讲,如果奶奶嫁给其他男人,断然不会过得这么苦,却又在两位老人离世后,将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一起。如此安排,颇具讽刺意味,又充满了宿命感。
来源:何藩摄影作品
叔爷爷和叔奶奶的婚姻,是兄嫂的升级版。他们的条件要更好些,却同样是最亲密的敌人。特别是叔爷爷,他终身困于围城之内,无从解脱。
叔爷爷自小便有挣脱命运的强烈渴望,当时家里条件差,供他上学十分困难。他眼泪巴巴向族中长辈求援:”我要读书。“
恰巧国家有政策出来,要全面”扫盲“,两位姑姑因此获得了上学的资格。爷爷和奶奶两头为难,他们实在供不起三个孩子。奶奶心疼叔爷爷,做出了决定:放弃让两个女儿受教育的机会,全力支持叔爷爷上学。
叔爷爷终于如愿以偿,成功跳出“农门”。从学校毕业,他进入G集团,终身服务于葛洲坝和三峡的水利建设,直至退休。退休后,他享受到稳定的物质和医疗保障,算是吃到了一波国家红利。
在工作中,经人介绍,叔爷爷与叔奶奶结为夫妇,孕育三个子女,从此开始一段百转纠结的婚姻旅程。
很长一段时间内,叔奶奶都给人留下不太好的印象。她一直怀疑叔爷爷在老家有人,生怕叔爷爷拿钱补贴老家人,动辄寻事生非。
老家晚辈去探亲,讲起来,都说叔奶奶“很能干,舞跳得极好”,只是“为人太厉害,不讲道理,不近人情”。
叔爷爷曾经有三次出头的机会。我知道其中两次,一次是被任命为厂长,一次是出国深造,均因为叔奶奶的阻扰而作罢。
叔爷爷怎么办呢?他干脆从家里躲了出去,寄情于工作。下班后,他不回家,抽烟,空腹喝大酒,常年吃宵夜。反复作践自己的结果,便是他50多岁时,走一步,要喘三喘。
将近一米八的他,常常发出剧烈的咳嗽,一口浓痰在喉咙里徘徊半天,再吐下去,惊天动地,令人侧目。
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一头随时要倒下去的大象,常常得要人扶着才行。
他的好朋友,七十多岁时,骑着自行车环游全国,精神矍铄。他却患上了肺心病,要靠氧气机帮助呼吸。他的晚年生活,被疾病囿于方寸之间,可以说,毫无“生命的质量”可言。
在这段婚姻中,叔奶奶也承受了相当的痛苦。她曾经与我讲起他们的过往,讲叔爷爷“喝大酒、不顾家、不管事”,她几乎独自照顾三个子女,异常辛苦。大女儿出生后,因无人抚育,只能送去丹江口外婆家,由外婆带大。
叔爷爷和叔奶奶的婚姻状况,到90年代后期,开始发生一些转变。叔奶奶偶然接触到佛法,很快皈依,自此性情大改。从前她习惯板着脸,现在她讲话,声音未到,眼睛里便先有了笑意。她笑起来,连皱纹都敞亮明媚,令人心情通透。
她也改了生活习惯。皈依后,她便很少出去跳舞,不再碰荤辛食物。无论寒暑,每天早上6:00,她准时起床,诚心礼佛,从不间断。“修行”和“学习”,成为她日常生活中的固定内容,也是主要内容。
她独自一人,照顾瘫痪的太太(叔奶奶的母亲)和常年抱病的叔爷爷,费心费力,直至他们先后离世。
记得有一次,我们吃冰棒,叔奶奶偷偷跟我讲:“我们到外面去吃好不好?太太不能吃这个,免得她看了嘴馋。”年轻时,叔奶奶性格强势,和太太关系并不好,她能够对太太如此体贴,令我深受触动。
叔爷爷生病那些年,依旧忍不住抽烟,喝酒,吃极其重口的食物,致使病情反复发作,常常要住院。病人的脾气总不太好,连母亲都讲:“你叔爷爷,动不动就要吼叔奶奶,声气又大。你叔奶奶不做声,很耐烦待他。”
古话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亲眼见证了叔奶奶晚年时在性格上的重大转变。她以新生的力量,为整个家庭注入新鲜活泼的空气。
叔爷爷和叔奶奶这段婚姻,自始至终,我是更心疼叔爷爷的。2012年春节,我去看他,他特别高兴。我们对面坐着聊天,他讲:“你多打电话给我,我感觉蛮孤独呢。”眼前这个七十岁的老人,眼神浑浊,声音虚弱无力,我看着他,只觉心中一阵酸楚。他本身是一个非常内敛的男人,这是他唯一一次向我表露自己的情绪,也是最后一次。
一年多后的冬天,我在凌晨获知叔爷爷去世的消息,即刻订机票,飞回宜昌。我作为老家的孙辈代表,参加了他的葬礼。
送走他后,我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他的遗照,陡然发现:叔爷爷五官分明,真正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他留着两撇胡子,又有几分似鲁迅。我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家帆叔叔(叔爷爷的大儿子)却有点不以为然,讲:“他年轻时更帅,像极了某位美国电影明星。”
我暗自叹息:叔爷爷这一辈子,可惜了。
作为男人,叔爷爷本可以在事业上有更好的发展,可以活得更绚烂些。只是,他所有的活力,几乎全数被这段婚姻窒息。一开始,或许是叔奶奶错了,发展到内里,便很难讲清是非曲直。
他不信佛,也没有其他觉悟的契机,对于婚姻中的不如意,他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唯有将“忍”字进行到底。他早早关闭了心门,此后,便一直停留在原地,踟蹰不前。
在家庭生活中,他和叔奶奶的相处模式,直接影响了大女儿和大儿子对于婚姻的抉择。作为父亲,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晚年时,叔奶奶精心照顾叔爷爷,甚至为他摔断了一条肋骨。因为治疗不及时,叔奶奶早早驼了背,受了很大苦。叔奶奶告诉我,叔爷爷曾对她讲:“我这些年,多亏了你。”这也是他少有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只是,叔奶奶吃素,叔爷爷吃荤,平日里,叔奶奶多半在客厅里看碟片,听法师讲解佛经,叔爷爷则守在卧室里,看央视频道。他们的精神轨道,如同他们的饮食习惯,鲜少能找到交叉点。
最终,叔爷爷只能在病痛和孤独中离开人世。这,恐怕是他生命里最大的悲剧。
爷爷和奶奶,叔爷爷和叔奶奶,他们的婚姻,像极了拔河。他们不知道可以弃权,不觉得可以改换游戏规则,只是在无意识中扯起绳子往两边拽,越用力,便越辛苦。
唯一“幸运”的是叔奶奶。一个普通女人,紧绷着活了那么多年,老了老了,仿若突然从梦中惊“醒”,彻底换了个活法。这些年,在她身上,我越来越多看到豁达、宽容与慈悲,自叹弗如。
来源:何藩摄影作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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