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的邓汉仪《题息夫人庙》诗云:“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与赵翼、潘德舆、王士禛不同,邓汉仪还是满能体谅息夫人的伤心的,但邓汉仪话里有话,“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其言外之意是说,在国家倾覆之际,能杀身成仁、视死如归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文天祥那样豁达:“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忍辱苟活的大有人才,他邓汉仪也是其中之一。
邓汉仪(1617-1689),明末吴县(现江苏苏州)人,复社成员。顺治元年(1644年)为避身远祸,举家迁居泰州(现江苏泰州市),决心远离官场。尽管如此,康熙十八年(1679年),还不得不应召参加康熙皇帝为笼络江南士子而举办的博学鸿辞科的考试,邓汉仪并没有考中,但还是被授了中书舍人的官职。和邓汉仪有相同遭遇的还有侯方域、钱谦益、吴伟业等著名文人,他们也有像邓汉仪一样的“伤心”,其中吴伟业尤为典型。
吴伟业像:360百科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清初诗坛大名鼎鼎的诗人,《圆圆曲》的作者,其中“冲冠一怒为红颜,恸哭六军皆缟素”一句因写吴三桂为陈圆圆引清兵入关之事而成千古名句。吴伟业崇祯四年(1631)进士及第,在殿试中,名列第二名榜眼,崇祯帝对他青眼有加,吴伟业也对崇祯帝感恩戴德。明亡后,决心做个遗民,不再出仕新朝。谁知百事不由人,清廷征召令下达后,他曾以病为由,恳请撤消征召,但不被理睬。官吏上门逼迫,父母年老怕事,日夜啼哭,他自己也没勇气以死相拒,终于在顺治十年(1653年)九月离家北上,做清朝的官。失节仕清,成为他一生中洗刷不掉的污点,苟活人间的痛苦一直伴随着他的余生,吴伟业临死前交代,他的墓碑上不写仕宦履历,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七个大字。
吴伟业北上途中经过江苏淮阴,遥望因淮南王刘安升仙的传说而得名的八公山,写下《过淮阴有感二首》,其一曰:
落木淮南雁影高,孤城残日乱蓬蒿。
天边故旧愁闻笛,市上儿童笑带刀。
世事真成反招隐,吾徒何处续离骚。
昔人一饭犹思报,廿载恩深感二毛。
其二曰:
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
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
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繇拾九还。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从两首诗可以看出,吴伟业对自己的“失节”非常愧悔:“昔人一饭犹思报,廿载恩深感二毛。”他说,韩信一介武夫,尚且以千金报答漂母的一饭之恩,然而明朝崇祯皇帝对自己二十多年的知遇之恩,自己却无以为报。“浮生所欠只一死”句非常沉痛,说要是能义无反顾地去死就好了,然而自己又放不下世俗中父母妻儿的牵累,不能了无牵挂地死去。最后一句:“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反用关于淮南王刘安“一人升天,仙及鸡犬”的典故,说自已本是崇祯皇帝的旧臣,好比当年刘安家里的鸡犬那样,遗憾的是没有能像鸡犬那样跟着崇祯皇帝殉国,弄得落到被迫出仕清廷的尴尬局面。
赵翼评价吴伟业说:“其顾惜身名,自惭自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视夫身仕新朝,弹冠相庆者,固不同;比之自讳失节,反托于遗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语矣。……被荐赴召,过淮阴云:‘我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此数语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实足千载不朽。”
赵翼的意思是吴伟业虽然气节有亏,但依然是一个有人格、值得敬仰的人。
确实如此,吴伟业毫不讳言自己的贪生怕死,他最真实地表达了一个改朝换代之际受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影响至深的士子在忠君与孝亲之间的艰难抉择,也让后人看清了那些所谓的圣君是如何强奸他人意志、以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成就自己的盛世伟业的。
“不事二君”一向被视为封建君主专制王朝中臣子的“忠道”,是一种“气节”,在牟宗三先生看来,中国历史上“气节之士”的存在,是历史的悲剧、政治的悲剧。东汉党锢之祸中的气节之士是如此,明末和太监拼命的气节之士也是如此,他说:“这就是我国自秦汉以后至辛亥革命二千年来历史的症结,所以才有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推翻君主专制。推翻君主专制不是平常的改朝换代,而是在解除这一历史的症结。”“气节之士的规格所成的历史悲剧,就今日而论,只能通过民主政治来解决,因只有民主政治才能把这种悲剧免掉。真正的民主政治一出现,这种悲剧便必然地在历史上消失。”推而广之,被明成祖朱棣灭了“十族”的方孝孺的“可杀不可辱”的悲壮气节是悲剧,邓汉仪、吴伟业的“气节有亏”又何尝不是悲剧,“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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