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歌

作者: 徐徐大猫 | 来源:发表于2018-09-06 10:02 被阅读38次

    满月的时候下楼在水边转了一圈,歌单里搜出德沃夏克的月亮颂,似乎没有更贴切的了。

    看月很多时候是看水。歌声里开始就是粼粼的波光,一层一层的涟漪散漫开去,眼前推动这水波的是那巨大的人造喷泉,开花状地往内伸卷绽放,细碎的水花在月色里反光得更白。月亮大而圆,没有缺憾地留了自己的倒影在水里顾影自怜,一切看起来那么圆满。

    可惜,这歌声里的哀伤我倒是无师自通。第一次听马友友的版本(很多人说马这个版本不好)竟然差点落下泪来,一遍一遍重复听永不厌倦,没有任何古典音乐知识的我后来才得知这是德沃夏克水仙女的序曲,那些哀伤是这个苦恋故事的底色。大提琴如泣如诉,低沉地奏出一个少女初时对爱情天真而浪漫的畅想,富有旋律感的音乐、色彩斑斓的配器“极富联想地表现出波浪的起伏和反映在这小小湖面上的月光,使仙女童话的梦境具有极强的魅力”。然而毕竟是一个鬼魅的故事,那些音乐的底色里潜藏了细微而蚀骨的的心事,那忧愁似絮似雾似线,在歌声里四处牵缠,到处钻望,那月色如水,清冷无情,一切都预示着悲剧的来临。一阵急促的弦乐后,王子背弃了少女,而那天真的少女因着魔咒丧失了生而为人也生而为神的权利,成了一个被月亮照耀的怪物。要知道,水仙女的另一个解释不过是女鬼,代表死亡和暗黑力量的水底女鬼。“吻我吧,吻我吧,给我灵魂平静”,幽魂一般的女妖给了王子最后一个吻,这个悲伤、残酷带着报复意味的吻,让两个人无限地沉下去,沉下去,永生永世,成了一对痴缠的怨偶。皎洁的月色,平静的湖水,一切都轻烟一般,隐没在无边的黑夜之中。

    在西方人的眼里,月亮更多是一种阴性、神秘而暗黑的力量。最著名的是那部有名的《苦月亮》,海面上的月亮波诡云谲,顺着墨蓝的海水,一切都是奇诡阴郁。波兰斯基用他一贯的风格,在蓝灰的阴郁底色里讲一个的故事,逃离现实的密闭空间里纠缠的性、扭曲的情欲、紧张的张力,一切不过是互相的折磨,越爱越残酷,越爱越折磨,最终只有毁灭,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而狰狞的月亮和大海既是见证者也是洞悉者,甚至在导演眼里可能还会是某种情节推动者。

    如果说,跟这样的基调有共通,那可能就是张爱玲了。“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怎么也脱不了苍凉的底色,而且有一种宿命的孤独在。孤岛里断裂的人生,再好,也是凄凉的。

    好的文字、好的音乐、好的画面,都会互相转化,互相通感。而月亮的意象不免被附会得更清冷、神秘和孤独。放旷的苏东坡写过无数的月色,最著名的不过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这首词里尽是失意,经历乌台诗案后不得志的诗人在密州思念自己的家人,只能醉中思怀,醉中感慨,另一句有名的“明月夜,短松岗”则是感慨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斯人已去,十年之别已然隔世;老少咸宜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平实里写的是乡愁;后主词多哀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里道不尽的是愁怨,那是亡国之痛;“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月色总是冷的。还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惆怅;“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寂寥;“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颓败;人间苦味,似乎透过月亮就可以洞悉一切。月亮成了诗人们的树洞。

    曾经几次专门去探访过暗黑里的清华园,更真切体会到那片荷塘的清幽,不管身处乱世离世还是闹世,面对天上那轮清辉的时候,人不由自主地会伤神起来,连写出温厚《背影》的朱自清也不免寂寥,“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几乎背得出所有那些美好的描写,纤敏的通感、贴切的比喻、曼妙的笔触,“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这样想着,这段畅想不过是朱自清的一个梦,一个面对自己独处的梦。这样的心绪,除了寄情月色,无以解怀。

    月是怎么看都有意味的。单独看澄澈,群星伴月则璀璨,月映水波那自然增添柔情,有彩云追月则不免仙气,月照山岗则添自然山川之美。月是伴水、伴风、伴云、伴山、伴情的产物。“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里是圆满,取团圆和天下大同之意;“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则几乎就是天真无邪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自有豪迈和浩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则蕴籍惮意。时常想,今人怎么也写不过古人了,简约、简练却意象无穷。月亮是一种密码,成了人与人之间穿越时空的一种微妙的共通,是移情的产物,也是移情的对象。

    我看得印象最深的两次月,一次是在20年前的珍珠泉,全无哀愁地从寂静的泉水叮咚中走过,山上罅隙风生,月色皎洁;一次是10年前的三山岛,桔子红了,在山顶的古院落里坐定,月上中天,大而圆白,下看太湖,浩渺无边,真是自以为到了仙境。

    无所思,无所想,如同这静静的深夜,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盏的路灯照出一个个光圈,下面是濡湿葱绿的草地,暗色里仍然透出鲜艳欲滴的翠色,萱草紧合,月色如水,远处传来一两声长长的闷闷的汽笛声,那是大江大河里的江轮,它们在山脚下拐个弯就直奔大海。

    月儿弯弯照九州,照在荷塘里,映在江涛里,也无风雨也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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