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的时候,我已无心向学,中考成绩出榜,几乎没有可去的地方。母亲当时在国企上班,通过各种关系,给弄了个某技校厨师专业的名额。在90年代,还没有蓝翔那类学校,能去技校学个厨子,在社会上也算是有脸面的人了。
那是的我满脑子都是和朋友鬼混,什么跳舞、打架、泡游戏房、追妹子等等,工作赚钱、养家糊口简直就是很遥远的事情,对学做厨子这事自然就更不上心了。
临开学前一夜,母亲坐我身边,一如既往絮叨着:“小峰,明天就开学了,把游戏关了吧,早点睡。到了技校,要好好学,以后有门手艺,吃饭就不愁了。再过一个月,妈妈就要下岗了,以后家里就都指望你了。”
母亲说完,用力捏了下我肩膀,就回房间了,我完全沉浸在游戏中,根本没闲心搭理母亲。父亲在我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走开了。
那一晚,父母房间的灯,和我的电视一样,开了一宿。
90年代的技校,就是差生集中营,每个学校落底的都在那儿,学校又管得松散,很快臭味相投的就聚到了一起。厨师的课程,几乎便成了我们的聚餐会,老师倒成了名副其实的厨子。
浑浑噩噩地过了2年,厨师证没考出来,我就毕业了。
毕业那晚,父亲在饭桌前,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母亲在一旁皱着眉头问我:“小峰,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怎么办,难道就靠跟那群狐朋狗友瞎混过日子么!你准备怎么养活你自己,难道到老都要靠我跟你爸爸么!”
“谁要靠你们!我自己可以活得好好的!”我敷衍地回了句,端起饭碗就准备开吃。
“啪!”
父亲狠狠地抽了我一记嘴巴子,把饭碗都打地上碎了,口中骂骂咧咧地甩手回了房间。
母亲见了,用手揉了揉我脸颊,就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骸。我哼了一声,头也没回,便甩门出去玩了。
那时,觉得如果没有父母的管束,是多么自由,可以无虑得展开翅膀肆意翱翔。
就这样,我在外漂了半年多,整日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没钱了就随便找家饭店做做小工,偶尔偷偷回家换身衣服,顺便偷父亲几包烟,自认为日子过得挺潇洒。
一日,我在家换了衣服准刚备出门,迎面就遇上了父亲。他二话没说,就抽了我一嘴巴,嘴里嚷嚷着,用力拽着我胳膊,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被打得有点晕乎乎,只记得父亲骂了很多脏话,大致就是说我不孝,不懂事,母亲患重病了,还在外面鬼混。
我心里嘀咕着,不就生个病么,挂瓶水打两针吃点药,不就好了,父亲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么。
等到了医院,发现全家亲戚都来了,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沉着,我才感觉事情好像挺严重的。
二舅见我来了,就把我拉到楼梯口,递了根烟给我,说:“峰峰,你妈妈被查出是肺癌晚期,快不行了,医生说撑不过这个月。你平时怎么胡闹,二舅不说啥,毕竟你现在也算是个成年人了。但这剩下时间,你必须要陪在你妈妈身边,好好陪她说说话。你妈妈天天念叨着你,快去吧!”
我脑袋嗡嗡地,走到母亲病床前。记忆中母亲的面孔清晰又模糊,我已记不清多久没有好好端详过她。病床上的母亲头发稀疏,额头布满皱纹,眉头紧缩,脸色蜡黄,嘴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我轻轻拿起母亲的手,这是从入中学以来,我第一次握母亲的手,她的手不再是暖暖的,柔柔的,捂着让人舒服的舍不得拿开那样了。病床上母亲的手是冰冷的,手掌粗糙,手指干枯,我把它捂在掌心,凉意透过皮肤刺穿了我的心房。
“小峰,你来了,怎么最近瘦了,要不要吃点水果,妈妈给你削个苹果吧。”
母亲醒了,眼睛看着我,无力的说着话,努力的想要坐起身来。
我赶紧服侍她躺好,说:“妈,我自己会弄,你好好躺着休息,我陪着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守着母亲,母亲说了许多我儿时的事情。
她说那时候我们一家子住在板桥老街上,是普通旧平房,小时候的我身子虚,经常感冒发烧。她听老街上的土中医说要吃蛇肉有益,就叫父亲去买蛇肉。结果父亲拎了个大麻袋回来,说附近几条街的蛇都给他买回来了。母亲挺高兴的,打开麻袋一开,竟全是黄鳝。后来便是家里摆了整整一周的黄鳝宴,如今父亲看到黄鳝就会恶心反胃。
母亲说板桥那边的地势低洼,排水又不好,每逢梅雨季就会水漫金山,整条老街都被泡在水里。父亲会搬很多方砖回来,在门口筑起一道门槛,防止水漫进屋里。我那是贪玩,喜欢拿着碎砖块往老街的水中丢,还和邻里几个小孩比谁丢的远,溅的水花高,或是拿着瓦片打水漂,几次都把路人溅得满身污水,气呼呼得跑到家里来找人算账。那时,我就会偷偷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张望,看路人有没有被母亲劝走。只要路人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着出门继续玩儿。
母亲回忆着我成长中的点滴,听得我时而乐呵呵时而气呼呼,心里却越来越酸楚,每当要忍不住落泪时,我就借故上厕所,去楼梯过道抽根烟,缓解下情绪。
我知道,母亲不愿意见到我伤心,我更不想把低落的情绪传染给母亲。我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几天。
在一个暴雨的周末,家里亲戚都来探望母亲,上午母亲还能勉强说两句话,到中午已经发布声了,只能勉强睁睁眼。
二舅把我叫到楼梯口抽烟,告诉我母亲估计挺不过当天了。
其实,当时我心底也清楚情况,可还是很难接受现实,嘴硬回二舅说母亲一定会挺过去的。
二舅拍拍我说:“小峰,你也不小了,要懂点事了,别总一副没担当混日子的样子。有些话,你妈妈怕她说了,你听不进去,让我跟你说。她最希望你能找份踏实的工作,好好上班,外面的狐朋狗友么,能断则断。你爸在他客户单位给你找了份工作,就在板桥那边.....”
“峰峰,快来,快点过来,你妈妈不行了!”二舅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三姨的呼喊声。
我匆匆跑到病房,跪在母亲床前,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感着:“妈!妈妈!你回答我,我以后都听你话,我不再跟你犟了,我都答应你,我去好好上班。你回答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妈!”。
医生例行公事般做了最后的努力,就通知父亲和亲戚们可以办理后事了。
我终于仍不住,嚎嚎地哭了起来,手不停地抽着自己嘴巴,心像是被撕裂开来一样疼痛。
突然,我好恨自己,整日自我感觉良好,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自己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还总是嫌母亲喋喋不休啰嗦,嫌母亲管着管那烦人。结果却是一无是处,使得母亲临终前还在为我担心、替我分忧,让她走得都不舒坦。
母亲焚化下葬那天,我跪在墓前,久久不肯离去。
那一年,我19岁。
那一年,我回到了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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