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农村邻近县城金沙,单趟步行一个小时左右。认识金沙街时,我还是系着红领巾的懵懂少年。
记得第一次去金沙时,我是跟着队里的小哥哥小姐姐,大家背着装有废品的塑料袋,---路说说笑笑,向街上的废品收购部走去。
算起来那是四十几年前的事。那时,我才十一二岁,看见班上个别同学课间翻看小人书,好奇的我,也立在他旁边,目不转睛看了起来。
你们不知道那个年代,我们除了一本翻烂了的语文和一本算术外,再无第三本书可读可看,更没胆量到老师办公室翻看他们的报刊杂志。
同学的小人书,画面形象生动,故事扣人心弦。这么希罕的宝贝,同学说可以一起看,借回去有滋有味独享,那是不可能的。我为此好话说了一箩筐都白费。说恼了,同学呛了我一句:”你有钱上街去买,它又不是卖给我一个人的!”
他父母都是工人,我家是穷得叮当响的农民,怎能和他比?父母给我上学我算是烧了高香,我姐姐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父母为全家吃不饱肚子担愁呢,哪有闲钱让我疯了买课外书?
况且一本小人书很少几分的,大多十几分,更有高到令我咋舌的二十几分,这要让母亲在队里起早贪黑干上几天呢!母亲即使有那么几个硬币,也优先考虑买盐买煤油呢。
一次劳动课,老师对我们说,捡废品也可以卖钱,卖给街上的废品收购部。真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一想,别的没有废品总会有的,到时也买本小人书回来,拿到班上气气那个同学。
废品也不是满大街都有的。废纸也要的,可我家连糊窗子的废纸都没有。碎玻璃也收购的,二分钱一斤,要攒上几个礼拜才够卖。废铜烂铁也收的,哪里来的废铜?我家唯一的铜器,就是当年母亲陪嫁箱上那一把铜锁。动那歪心思,父亲的大巴掌可不是吃素的!
铁呢?也不好找!烧了多年的铁锅,坏了可以再补。铁锹锄头,农具厂的工人师傅就是做的好,用了多年就是不肯坏,只是越用越小罢了。
乡下人把不用的东西都扔在房子旁边的灰堆里,我经常光顾,那是我开采的金矿!把灰堆像鸡刨食一样,翻了个底朝天,很少有令我激动、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废品。
又脏又湿的布条总是有的,捡回来洗净晒干,拿到废品部能卖7分钱一斤,但是凑足一斤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稍许宽一点的布条,母亲们都舍不得扔掉,她们都要留给家人做鞋用。
手气好的话,一两个礼拜去一趟街上的废品部。卖得几分是常有的事,一毛以上我就高兴得不得了了。顾不上擦去满天大汗的脸,跑过令我垂涎欲滴的油条大饼店,不怕硌脚生疼的石子路,屁颠屁颠直奔西边的新华书店。
书店在东西一条街上,平房,一大间一小间。大间卖书画,小间供人们借阅。整个房间虽小,但很整洁。我后来才知道,其貌不扬的书店也是县城唯一的一家书店。
每回卖掉破烂,手上够买一本小人书的钱,就站在书店玻璃柜台外洋洋自得,好像到了金店,豪气买钻戒似的。盯着玻璃下每一本图书,千挑万选,然后喜滋滋把喷着油墨香的小人书,放进贴身的衣袋,饿着肚子,兴奋得向家的方向飞奔。
卖得几个分币,就在书店小间借阅室里,一分钱借一本,静静的坐着,默默地看,直看到太阳西斜、书店打烊,方才恋恋不舍离开。
我们的县城金沙,虽然只有东西长度不过千米的一条街,可比起我们穷乡僻壤的农村,它却是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天堂!
逢到节假日,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无处可去,就逛金沙街。从东沿桥下来,踩过十几个台阶,就能闻到香气扑鼻、看到就流口水的油条大饼店,我们总是违心的不屑一顾,因为袋里空的比脸上都干净。
它的斜对面,是一家除了虹桥头百货公司外再没有第二家的综合商店,两个曲尺型柜台,中间一条通道。西边玻璃柜台下摆着十几种家常日用品,那些商品最少也要几十分的。里边柜格子里,竖着一捆捆黄蓝黑三色流行布,我们只能望望不敢多嘴。营业员见是一群穿着土得掉渣的乡下孩子,懒得答理,继续聊着家长里短。
我们一掠而过,又转到对面兼卖学习用品的曲尺型柜台,伏在玻璃柜上叽叽喳喳。营业员以为我们要买铅笔橡皮学习簿的,热心的上前打招呼:”小朋友想买些什么?”见我们一个个摇头,他们灰心丧气翻了下白眼又走了。
我们个个免费饱了眼福,高高兴兴走了出来。前面不远,是座古老的石拱桥,高高的矗立。我站在最高处,放眼两边一条街,面对面排列的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白墙黑瓦小平房,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两家小商店,盖着扎眼的大红瓦。
再往西,有一座我们县城最高的建筑,形单影只,鹤立鸡群,那是金沙当时最高的楼房。我们兴奋的向它跑去,头也不回走过了让我们生财的废品收购部,来到了新华书店斜对面的这幢高楼。
高楼,只有两层,一间门面。气喘吁吁的我们,看看门旁挂着一块牌子,白底黑字写着”为民照相馆”。原来是照相的!
我们这些泥娃子,平时连镜子都不照,十几岁了也不知道自己长啥样,这个照相馆不是我们随便闯的地方。胆小的我们,也不敢在门前久呆,提起脚来就走。
几年后初中毕业,班主任要求每人都拍一张照片,贴在毕业证上。直到那时,我才大着胆子问母亲要钱,来到这县城金沙独一无二的照相馆。营业员告诉我,先在底下开发票,然后上楼去照相。
当初,楼房对我是多么的神秘!走上照相馆二楼,也不过如此!楼下一间,简简单单。一上一下的楼梯,光水泥浇浇的,也没有装饰,一块块像我家摆在河边的条石。楼上,暗暗的,窗帘都拉着,一个灯泡挂在顶板下面,无精打采,散发着淡黄的光。
我坐在一台蒙着一块大黑布的机器前,摄影师叫我坐在方凳上别乱动。他打开大灯,照着脸上汗涔涔的我,大灯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他推着机器,前后左右调试着镜头。
几天后我来拿照片,看到照片上我的头发乱七八糟,干巴巴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双眼睛不知道那来高兴劲,眯成一条线。我气呼呼的谢也不谢营业员,转身就走。
这是1978年的事。
那时的金沙街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反而是我变得越来越胆大了,竟敢去县城最大的饭店”和平饭店”,跷着二郎腿,在一碗热气腾腾的光面前,狼吞虎咽,吃得大汗淋漓。
喝尽面汤,淌满汗水,我撩起衣角擦了擦,走出这一前一后两大间令多少人望而却步的平房饭店,大摇大摆走向位于虹桥头的金沙街上举世无双的百货公司。百货公司也是两间长平房,不过两间房子造成直角形。
我从面向东南的大门进去,一双眼睛像贼似的盯着每一件商品。其实我是空摆架子,不过饱饱眼福罢了,回去好在同学面前吹吹牛逼。袋里那几个分币,能在这里买个啥呢?
大约一个课间的时间,我就逛遍了这个百货公司,吹着口哨,得意地从西门出来。
太阳高高的,回家尚早。偌大的县城,不消半天,边边角角走了个遍。吃也吃了,逛也逛了,别无留恋,剩下的只好回家了。
做梦都想不到啊,如今的金沙,从十几年前,就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变化得令我都不认识了。站在城中,昏得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五十几层的维景大酒店,豪华气派,耸入蓝天,成为通州(原南通县改为通州区)地标性高楼。站在饭店门前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我再也不是四十几年前心高气傲的少年郎。老成持重的我,胆怯的止步不前。
四通八达的六车道马路,把偌大的通州城,划成一块块建满高楼的绿色棋盘。四十几年前骄傲的自行车,如今无人问津,难得见的几辆,羞愧得低着头跟在电动车屁股后面。
超市广场,商品琳琅满目,人头攒动。滚动的电梯上,一级级站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顾客,后面的还是络绎不绝,好像商家在发奖品似的。
当年的我,也笑城里人,嗅不到新鲜空气,看不到农村金黄的油菜花,享受不到小桥流水、炊烟袅袅的田野气息。如今的金沙街,大小公园几十个。光一个南山湖,你豁上一天都玩不完。山山水水,奇花异草,赏心悦目;各种游乐设施,令你欲罢不能;清澈的湖水,碧波荡漾,湖上游船快脡劈波斩浪,珍禽飞鸟,展翅高飞。
如今的我,自打十多年前农村房子拆了迁,也住进了通州城里。配有健身设施的小区,树木葱郁,苗圃鲜花盛开。
下雨下雪了,儿媳开着轿车把孙女接来送往,平常的如穿衣吃饭。可当年的我,结婚时是堂哥踩着辆旧自行车帮我接的亲。
当年靠着墙壁听广播,如今拿着手机看世界。现在每天的家常饭,就是我当年梦寐以求的守岁饭。现在的女孩穿的花枝招展,天天照着镜子换衣服,当年的我一件棉衣穿几年,一件衬衣补丁叠补丁。孙女的书房,堪比当年的新华书店。书之多、书包之重令我无法想象。
现在上门收废品的,都是开着电动三轮的,人人都有手机,个个财大气粗。不像当年的我,破帽遮颜低声下气,背着个破塑料袋走遍四方!
金沙,今非昔比的金沙!赞美您的话,如滔滔江水。生逢盛世的我,幸福得笑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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