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读力耕那些年（一）

力读力耕那些年（一）

                    一  城里的回忆

    这一年根仔读小学五年级。

    九月刚开学，大家还沉浸在暑假愉快的生活里，班主任刘老师在几次班务处理时苦口婆心的教导大家，快毕业了，好好复习，考好一点。公社中学也分重点班的。大家嘻嘻哈哈，没有人理会。

    根仔家住前村，前村不大，几十户人家，都姓杨。父亲杨金才，三十多岁了，平时话语不多，经常自己一个人手指曲张，神神叨叨。母亲曾正秀，勤快能干，田里农活比杨金才干得平整，出得力。两公婆生了四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初二了。本来按杨金才的意思，生下的女儿早晚都得是别人家的人，何必供她读那么多的书。曾正秀不肯，给大女儿说，只要你考上了，就给你读书。大女儿杨发秀也争气，早晚苦读，居然给她考上了公社中学，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发秀对着四年级的发根说，根仔，好好读书，考到县城去。我还没去过县城呢。听老师说我们离县城有七八十里路哦。老师不会讲错的。

    七八十里路，天哪，那得有多远。过年去后村姑姑家吃饭，他们家才十里路，走的我脚痛哦。根仔摸摸大腿，似乎还在走路的样子。

现在自己也五年级了，也要参加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了。据说县中是不招农村的孩子的。根仔早就打听好了，所以听到老师老调重弹，也没有很大的响应。

    然后根仔突然想起了表弟宏。宏是根仔小姨的儿子，在县城，比根仔小一个月。七五年热天，杨金才带着根仔，坐着公社的拖拉机，去了县城一趟。发秀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们坐上了拖拉机，虽然是坐在拖斗里，也是神气啊。根仔看着爸爸，希望爸爸说一句，发秀，上来啊。直到拖拉机发动了，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杨金才的那一句金口玉言。

    根仔是第一次来县城，县城很大呀，第一次见水泥路，宽宽的，水泥路中间窟窿不少，也不小。但是，比来时走的沙子路干净，车子走过去，灰尘不大。水泥路也直，一条条直线似的。拖拉机在一条交叉路口把他们放下，杨金才带着根仔，走过一条直街，向左拐弯，又走了大概半里路的样子，到了小姨家。

    小姨家住在最热闹的大街，好奇怪的是，房子是木板夹成的，一条大街都是木板房，没有墙体，一块一块木板直立着，底下有凹槽，屋顶有夹板，盖着灰扑扑的泥瓦。屋檐下挂着几根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有阁楼，阁楼外面写着红色的标语。

    走进屋里，根仔和杨金才已是一头的汗水，杨金才举起手来用袖子擦汗，根仔直接用小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樟木做的，漆着红漆，跟家里的一样。妈妈说是外公送给他的几个女儿的嫁妆。八仙桌边摆着四条长凳，小姨和小姨父就坐在对着大门的长凳上，小姨说话了：姐夫来了。杨金才小心翼翼的回答：来了。今天没上班？小姨笑了，今天礼拜天呢，不用上班。

    啥是礼拜天？礼拜天为什么不用上班？啥叫上班？原来就听说城里人不用种田，果然城里没有农田，去哪里种田？

    小姨父在旁边也笑：姐夫，难得来一回，住两天回去吧。这是根仔吧，长高了。

    小姨小姨父也会来前村，根仔见过的。根仔更关心的是表弟宏，表弟宏和根仔一样白白净净的。根仔的声音大且洪亮，表弟宏呢？小姨笑了，在里屋看图书呢。宏，出来，根仔来了。

    宏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看见根仔，咧嘴笑了笑，表哥你好。根仔听到这句话，紧张的心情这才放下来，走过去拉着宏的手不放。宏的手小巧精致，根仔喜欢。根仔的手大，因多在野地里玩，手粗糙些。

    根仔他们是上午九点多钟才出来，坐着拖拉机到县城十一点了，小姨他们已经做好了午饭。小姨小姨父他们张罗着饭菜，根仔和宏坐一张长凳。小姨父拿出一瓶酒摇了一摇：五加皮。杨金才嘴里说出来的是太客气了，不要，不要呢。手中的碗已经伸了出去，根仔看着有点脸红。小姨大声说话，来了就是客，不要客气了。我们去姐夫家，没少麻烦你们呢。

    午饭六个人，宏的姐姐东也在。东比他们大两三岁的样子，两只大眼睛盯着根仔，头上的两只辫子又黑又亮，而且干净，不像发秀的辫子，有点焦黄，而且贴着头皮，油油的。东在读小学二年级，听说学习很好。小姨父姓吴，所以他们姐弟两，一个叫吴宏，一个叫吴东。

根仔不敢抬头看东，只是偶尔目光扫一下，感觉表姐干干净净好好看。根仔的脸不由得红了。

    小姨似乎很喜欢根仔，不停地给根仔夹菜，午饭菜好多啊，擂辣椒一盘，黄瓜炒鱼干一盘，茄子一盘，一盘辣椒炒肉，一盘丝瓜。小姨的手艺很好，几个菜清清爽爽的，颜色也好看，不像妈妈炒菜，没油，而且青菜经常炒一下就用。。。。水煮，青菜的颜色变黄了。这次来县城，杨金才到菜园子里摘了一个冬瓜，一个南瓜，几个瓠子，拿尿素袋子装着，放在小姨家厨房地上。嘴里吃着小姨夹来的菜，根仔在想，不知道小姨炒的冬瓜南瓜瓠子好吃不。根仔午饭吃了很多，尤其是辣椒炒肉，鲜红的辣椒，爆炒猪肉，又用水酒焖了一下，小姨在厨房炒这道菜时，辣味，酒味，香味从厨房溢出来，飘散在客厅空中，根仔当即就咽口水了。

    饭桌上大人们边吃边聊。根仔摸着肚子下了八仙桌，坐在客厅的竹椅子上，竹椅有靠背，根仔背靠着，竹椅吱吱呀呀的叫唤，应该是用了好多年的竹椅，整张竹椅油光发亮，呈牛毛色，椅子脚和椅子坐垫，靠背松松垮垮的，略一受力就吱吱嘎嘎地响。还不如家里的竹椅，新的，绿油油的，结实，坐上去没有丝毫声响，根仔心想。

    很快，根仔坐在竹椅上的优越感被宏击穿了。

    三孩子坐在三张竹椅上，大人们还在喝酒吃菜，他们相互看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东说，宏，唱歌吧。宏也爽快，好。他的声音清朗明快，唱歌好听极了。宏唱歌，东拍手，根仔跟在后面学着唱。大人们也被他们的歌声吸引住了，说话声小了很多，眼睛也看着他们。

军号哒哒吹，来了游击队。宏一开口，根仔感觉似乎前村来了游击队，自己站在路边吹起了军号，他跟着宏唱了两三遍，学会了这首歌《小号手之歌》

    军号嗒嗒嗒吹 来了游击队 革命红旗迎风舞呀 奋勇杀白匪 嘀嘀嘀哒 嘀嘀嘀哒 嘀嘀嘀哒嘀 哒哒哒 奋勇杀白匪！ 军号嗒嗒嗒吹 声声如劈雷 吓得敌人肝胆碎呀 战场显神威 嘀嘀嘀哒 嘀嘀嘀哒 嘀嘀嘀哒嘀 哒哒哒 战场显神威！ 军号嗒嗒嗒吹 步伐快如飞 革命到底勇向前呀 坚决不后退 嘀嘀嘀哒 嘀嘀嘀哒 嘀嘀嘀哒嘀 哒哒哒 坚决不后退！

    学会了这首歌，宏自己也高兴起来，接着又唱《井冈山下种南瓜》

    小锄头哟手中拿，井冈山下种南瓜呀。挖个坑呀，下颗籽呀，舀瓢泉水催催芽。阳光照哟，哎呀呀里格阳光照哟，雨露洒哟，哎呀呀里格雨露洒哟，长长的藤儿，爬上架哟。金色的花儿像喇叭呀，像喇叭呀，吹吹打打结南瓜呀，吹吹里格打打哟吹吹打打吹吹打打，结呀么结南瓜呀。瓜儿圆里格圆又圆，瓜儿大又大呀，我和弟弟抬回家，抬里格抬回家呀，做餐南瓜红米饭呀，红米饭呀，弟弟拍手笑哈哈呀，笑哈哈呀，南瓜甜来红米香，爸爸妈妈把呀么把我夸，把我夸哟里格把我夸！

    印象最深的是《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咳罗咳  挖野菜那个也当粮罗咳罗咳

    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  咳餐餐味道香味道香咳罗咳

    干稻草那个软又黄哟咳罗咳  金丝被那个盖身上罗咳罗咳

    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  咳心里暖洋洋暖洋洋咳罗咳

    依呀依吱呀呀哟咳呀呀依吱哟  依呀依吱呀呀哟咳依呀依吱哟

    穿草鞋那个背土枪哟咳罗咳  反围剿那个斗志旺罗咳罗咳

    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  咳天天打胜仗打胜仗打胜仗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咳罗咳  挖野菜那个也当粮罗咳罗咳

    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  咳餐餐味道香味道香咳罗咳

    红米饭那南瓜汤  挖野菜那也当粮

    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

    几十年后，根仔还清晰的记得这三首歌的音调和歌词。他还记得，他问宏

    你怎么会唱这么多歌呀？

    幼儿班学的呀

    幼儿班是啥？

    宏忍不住笑了，读小学之前要上的班呀，我马上要上小学了。

    怎么我们乡下没有幼儿班？

    宏答不出来，大人们也答不出来。根仔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没有再问下去。在回家的路上，他问杨金才，冰棍很好吃，为什么我没有吃过？乡下为什么没有卖呀？为什么乡下没有幼儿园？为什么他们有肉吃？为什么他们有粮票？根仔嘴里咬着他父亲花了一两粮票五分钱买的肉包子，回味着小姨买给他吃的冰棍，他想哼唱刚刚学会的歌，嘴里的肉包子塞住了。大街上，路过县城中学，杨金才说，我有同学在里面教书，做了城里人。农村苦农村穷。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考出来，走出农门。

    好的，我要走出农门。我要唱歌，我要吃冰棍。我要吃肉，肉包子。我要住木板房，我要走水泥路。农村的泥巴路天晴灰尘大，下雨泥水浆人。城里这水泥路，一看就晓得，灰尘不大，不怕下雨。

    城里人吃饭菜多，为什么呀？他们有钱。他们哪来的钱？他们有工作，他们做事在屋里，没有日头晒，不会淋雨，还有钱得呢。我也要做城里人…你是我的儿子，你怎么做城里人？只有一个办法，好好读书，像我同学一样，考大学，分配工作，做城里人。嗯。是的，在来的路上，路过县城中学，杨金才说，他的同学在中学教书，是读书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中的，算是跳出了农门。

    根仔倒吸一口冷气，好厉害啊这个大伯。你要叫他叔叔，他比我小，杨金才自豪的说，他叫罗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