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龙

作者: 一隅_徐无鬼 | 来源:发表于2019-07-06 00:23 被阅读0次

        “东海有龙,十年生齿,又八年覆鳞。初开混沌,目始炯然。一日击水将上,浪起千仞,腾空穿云而过,乃惊发雷雨。其犹俯首,睥睨以笑众生。”

                                                  ——祥龙县的传说

        二月,天还冷着,河水刚解冻,昼夜都能听到喀啦啦的响声。朝霞降落在祥龙县。空气里安静地漂浮着光亮的尘埃。云翳的颜色透过玻璃投在松木桌面上,把木头衬得像是鎏金的文物。

        厨房里头有叮当的碗筷碰撞声和哗啦的水流声。煤炉的味道、白薯气味和肉香混在一起。普通人家每天都要在烟火气里走三个来回。早食便是头一趟嘈杂。周姨两只手一抹一捏,就能成一只莲花样的馄饨。她嫁到祥龙县已经有二十年,摸惯了柴米油盐,脸上添了纹,手上长了茧。孟家的小孩娘死得早,他们的爹孟军去了城里,就托守寡的周姨来照顾他们。

        朝东的高木台上摆着龙龛。说是龙龛,不过是一只刻有龙纹的黑色香炉,下面有四只不高的足,径有三寸,是周娘五年前亲手烧出来的,她每天早上都要在龙龛里头点上一支香,烟雾袅袅。

        一般人家用龙纹的装饰只是为了讨个彩头,但祥龙县的人们对关于龙的一切却格外精细而虔诚。他们讲自己的龙的故事和传说。孩子十岁叫“生齿”,十八岁叫”覆鳞”,这称呼也都是从县里的老故事里来的。

        与爱吃饺子的其他北方人相比,祥龙县的人偏爱馄饨。他们喜欢在一只馄饨里包一颗杏核,称为“龙目”。下进锅里,吃到的人据说可以得到龙的祝福。孟小冬一直巴望着吃到一颗杏核,然而孟家吃了这么多次馄饨,他却始终没能如愿。几乎所有的杏核都会神奇地进到大哥孟谌的碗里。孟谌把吃到的所有杏核都收集在一个小铁盒里,一年来已经攒了八颗。

    孟谌明年正月初一十八岁,生得笔直硬朗。他坚持让孟小冬不再叫他的乳名“初一”而是“孟谌哥”,孟小冬却很难改口。

    孟小冬定定地望着桌上升腾着白气的馄饨。道家说,云从龙,风从虎。那么是不是只要有云雾的地方,都会有龙的影子?

    “周姨,”孟小冬问,“馄饨里会不会生出龙?”

    周姨有些诧异,旋即又轻快地笑起来。“会的。”她语气笃定地说,“什么时候你看到雾气了,龙就在雾里盘着。

    孟谌在孟小冬羡慕的目光中拿筷子从搪瓷碗里挑出第九颗龙眼核。

    或许祥龙县的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今年年底,孟小冬长到十岁生齿便会去掉名字里的“小”字改叫孟冬;明年正月初一,孟谌会长到十八岁覆鳞,从那以后就真正地成人。而他们的父亲会在挣够钱后回到家里来,和没了男人的周姨一起过日子,一晃四五十年。

    这个夏天,麦子还没有黄透,周姨就止不住地咳,有时候还会咯出深红色的血块。医生说是肺痨。这病不好根治,得住一段时间的院,中西药都吃,到处折腾花了不少钱。孟谌还卖掉了母亲生前留下的一对玉镯子,总算是把周姨的病给治好。

    然而,他们的父亲孟军在麦子熟了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这个时候孟小冬早出去疯了,是孟谌给父亲开的门。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多少有些陌生。五年前记忆中模糊的脸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这张脸究竟变了多少,他已经说不清了。孟军更年期的老态已初见端倪,但他皮鞋锃亮,衣服裤子浆挺笔直,多了些城里人的气派。

    孟军简单地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他祥龙县的口音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多了点文绉绉的语气。他故作不经意地问,小周啊,你的病可好些了?

    周姨很惊讶他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来想到他可能是听老乡讲的,便说,好了,谢谢孟哥。

    那……医药费花了不少钱吧?

    周姨一下子明白了,渐渐露出悲哀的神色,“你别担心,别担心……”她有些局促地嗫嚅着,但又没法做出什么保证,只能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孟军,一遍遍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这句话。

    孟军眼里闪过一丝愤怒,却又很好地控制住了,继而露出不着痕迹的微笑:“没啥,小周,多大点事儿,犯不着这么挂记。”他掏出塑料打火机点了根芙蓉王,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那支烟立马烧掉五分之一。然后,孟军缓缓地吐出一口灰色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部,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气味,孟军开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评论今天的天气,香烟的牌子,隔壁家的很壮实的黄狗。大概过了半支烟的时间,他又有意无意地提起那对玉镯的事。孟谌觉得可笑,于是很直接地说,我卖的。

    “这……真的吗?”孟军急急地问,“你是确定地把它卖掉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就不再掩饰自己的愤怒,一巴掌掴在孟谌的脸上。这一巴掌丝毫没有控制力道,打得很重,发出令人恐惧的响亮声音。紧接着他就去打周姨,孟谌踉跄着迎到她面前,于是他又挨了这一巴掌。

    孟军拿手指头点着周姨:“当初要不是老子看你死了男人可怜,会给你这份差事?我工钱也没欠过你的,也不算亏待,你怎么就拿着我家钱花?你说,这孟家的东西,有哪样是你的?”

    “你还记得自己是孟家的人?”孟谌冷冷道,他脸上有一片惊心的红,有些地方渗着血丝,“你是我爸,是我老子,但你多久没回来过了?小冬年纪小,得湿疹身上渗水,疼得天天哭,那些土茯苓苦参冰片蛇床子……哪一样是你付的钱?周姨给我们俩烧菜,做肉馅的馄饨,你每月给她的两千块钱怎么够养活三张嘴?我们三个最艰难的时候,你总是推托说有事,过年都从来没回来过。现在,你到底还是想着值钱玩意儿,我不过是把我妈的镯子卖了,你反倒惦记起家里来。我问你,你那衣服,那皮鞋,那手表,哪一件是不值钱的?五年前我十二三,刚刚能下地干活,小冬刚四岁,连说话都大舌头。都是周姨把我们拉扯大。你在城里活得滋润,有没有想过我们几个?”

    孟家的门敞开着,孟军和孟谌也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声音。很快,门口像蘑菇一样半遮半掩地探出好几个好奇的脑袋。

    “好。”孟军说得咬牙切齿,“以后我不再来找你们要东西,但你以后别说我是你老子,我他妈也不当孟家的老子了。姓周的就是你们的娘。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爹死得早,别告诉他们有孟军这个人!”

    他直接提起大衣快步走出门,连烟盒和打火机都忘了拿。门口的人们纷纷给他让路。看到孟军离开,最精彩的部分结束了,他们也就渐渐散去,有的人仍然意犹未尽,往自家走的时候还不时地回头往孟家门口瞅两眼。

    孟小冬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孟军说的最后几句话。他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记忆,但他已经从那几句话中明白了全部。他没有回家去见周姨,也没去找大哥。他扭头跑回自家的麦田。远远地看过去。那片麦地变得金红金红的。孟小冬在麦田里躺下。麦子的杆子压在身下有一点扎,孟小冬双手垫在脑后,闻到一股小麦特有的,穗壳与秸秆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他现在就仰躺在六月初的麦野上。头顶是快速溃烂的暮色和在风的吹拂下快速流转的金红色云翳,远远地能听到黄牛沉沉的低音。有温热的东西顺着他的两颊流下来,把贴近脸部的麦秸秆浸得有些湿润。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天空一点点暗下去。直到天黑了以后,孟小冬才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秸秆碎末,慢慢地走回去。

    后来有一天,瑞家老二,十四岁的瑞祥对孟谌说,孟谌,你偷了我家玉龙子坠子了。

    “没有这回事。”孟谌嗤笑一声,对瑞祥的无理取闹已经习以为常,“别乱讲。”

    “你知道么?”瑞祥背着手在孟谌面前走来走去,“龙有九子,囚牛、睚眦、嘲风……”

    “……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孟谌接着说下去。

    “狻猊似狮,螭吻尾卷曲如鸱。”瑞祥笑了,自顾自地说,“我家一共有九个这样的玉坠子,现在狻猊和螭吻的坠子都被你偷走了。”

    “不要瞎说,你也知道没有这样的事情。”

    “有些人手脚就是不干净,不仅偷他娘的镯子,还……”

    “祥哥儿,回来吃中饭,有猪大肘子的!”瑞祥的姨母在叫。瑞祥应着,走前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瞅孟谌,孟谌冷冷地瞪回去。

    当天下午,就有人拿奇怪的眼神盯孟谌,孟谌看他一眼,他就畏缩地收回目光。

    流言到底是传开了。祥龙县的人遇见孟谌都会指指点点,大概是因为之前孟军说的话太决绝,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忌。甚至有一次,瑞祥还派人闯进孟家搜查,想借机顺走点值钱的东西,却发现家里除了锅碗瓢盆外几乎一无所有。半个月之后,这桩事情就像其他的闲谈一样渐渐过去,偶尔有人提起,引得孟小冬很愤慨。孟谌说,清者自清。并不甚在意。

    “小冬,做个好人,好好儿过,日子还长着呢。”

    转眼就到了年底,天冷得把墩布都冻成一坨一坨的。河水上结了层薄冰。祥龙县的人已经在筹划着过年了,人们似乎都很难闲下来。孟谌出去置办年货,很早就走了。

    孟小冬今天十岁。他从今天起改名叫孟冬。

    孟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周姨说,今天要给孟冬煮馄饨庆祝,让他先去市上买点葱蒜和醋。

    孟冬回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桌上的四碗馄饨仍然散发着热气,在搪瓷碗上方缭绕,把背景衬得有些虚幻。孟冬提起筷子,在自己的碗里寻找杏核,在快把馄饨汤给搅凉的时候,他的筷子碰到了一颗硬硬的东西。孟冬把它捞出来,用手擦掉上面沾着的油和香菜叶子。

    是一颗杏核。

    孟冬这辈子吃到过的第一颗龙目。

    “龙在祝福我。”孟冬愉悦地想。他想去向周姨和大哥炫耀,发现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

    孟冬出去找,约摸着走了三里路,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见到。太阳快到头顶的时候才走回家。门口已经聚了好多人,脸上尽是悲戚之色。瑞祥也在这人群中,他眼神有点呆滞,呆呆地不知在看哪里。见到孟冬回来,他就匆匆地避开他的目光。

    进门的时候他看见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大哥。周姨在一旁哭得凄惨。孟冬有点僵硬地走到孟谌身边,俯下身探他的鼻息。

    别。他自言自语,哥,别吓我。

    孟冬看着孟谌惨白的脸,终于震悚般地明白过来,他再怎么叫,大哥也不会睁开眼睛回答他了。

    他感觉周围一切声音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脑部血液的流动声。

    “你哥是为了救掉水里的瑞家二少爷才淹死的。”旁边一个大婶眼里带着悲悯,“好几个男人去找,才把他捞回来。”

    孟谌的骨灰盒很轻,孟冬捧着并不费力。大哥生前有一百来斤呢。他想。但盒子上的那张照片确乎是孟谌。他穿着件圆领T恤,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笑得很开心。孟冬想给大哥点几炷香,忽然想起了龙龛。由于这段日子折腾得厉害,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插过香了。他去看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龙龛已经从中央齐齐地断成两半,香灰洒了满桌。

    收拾大哥的后事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周。头七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也是孟谌的十八岁生日。

    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大街小巷都挂红灯笼,时常传来鞭炮的爆炸声。人们见面说新年好,脸上洋溢着欢快的微笑。

    孟冬却静默地站在孟谌的黑白色照片前,什么也没有说。周姨和孟华绫站在他身后。

    “初一哥,不,孟谌哥,生日快乐。”许久他开口。

    孟冬给大哥点了一条挂鞭,一万响,烧了很久。这响声与外面庆祝节日的响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一大片白烟徐徐地升向天空。

    “有云雾的地方就有龙吗?”孟冬喃喃道。

    “孩子,”周姨的声音变得苍老,“你大哥属龙,他是被龙带走了。”

    有冷风刮过来,地上的灰烬和红色的纸屑都被倏地卷到风中,飘飘扬扬。

    晚些时候下了雪,他们都离开了,地上的灰烬也凉透了。矗立在风雪里的是一座新的石碑,碑上的名字还没变得斑驳起来。

    但那坟头什么贡品都没摆。

    只是在碑上刻着的名字前,端端正正地摆着十颗杏核。

    等到天暖和了些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了。天空碧蓝干净,像是被泼了青釉。

    孟冬和周姨再去看大哥的坟,发现碑前摆了两个造型奇怪的玉坠子。恐怕没人认为这祭死人的坠子会是真玉石,也就没人拿走。

    那两个坠子都雕得精美。一个有着龙头,尾巴向上卷,另一个像只狮子。

    尾声

    今天黄昏时候,晚霞很漂亮。整个祥龙县似乎都被罩在彩云下头。夕阳的余晖把摇椅上老头儿的白胡子都给染成了金红色。孙子吵着要听故事。老头儿拗不过他,只好缓缓开口。

    “很久很久以前——当时还是战国那会儿,有人看到一条彩色的长云朵把天空横着分成了两半儿。那条云在天上整整挂了半个月。”

    “后来呢?”老头儿的儿媳妇也凑过来听他讲。

    “后来啊,”老头儿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云雾,“那条云只剩下了半截,几天后又只剩下了一小截。然后就消失了。”

    “尔后,轰的一声……平地一声惊雷,天空立刻变了颜色,人们才知道那原来是条龙,刚刚从天上飞去了。”

    孙子和儿媳都露出了惊奇的表情。老头子眯着眼笑了笑:“这是我大哥讲给我的故事。”

    儿媳更惊讶了:“爸,您还有大哥?怎么没听您说过他?”

    老头子笑而不语。

    “您都七十多了,那您大哥更是个老寿星吧?”儿媳妇嘴巴很伶俐,又问,“他老人家高寿哇?”

    “快十八。”

    老头儿拿掉嘴里的烟,含着笑抬起头。暮色正在消弭,天空的颜色华丽而苍茫。

    一道长长的彩霞横贯过遥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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