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艳阳下,少年擎着一支画笔,对着弥漫开来的荷叶,在白纸上涂涂点点。
“小哥哥——”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喊。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笔端的某一抹绿,稍稍打了个颤。
“我就知道你又躲在这里!”扎双马尾的少女在他身后绕了个圈,俯下身子端详着他的画作,“天天就是画这些荷叶哦,一片绿色有什么好看的嘛?你该等荷花开了再来这池边画,那时候红的绿的搭配,可好看了!”
少年依旧一言不发。他低头看着画布,那一笔被破坏的绿色微微晕开,超出了黑色勾勒的叶片边缘。
在他完美主义的设定当中,这幅画,算是毁掉了吧。
少女蹲在河边摘了片巨大的荷叶,她用荷叶遮挡着太阳,向少年露出雪白的牙齿。她黝黑的皮肤边缘在阳光的反射下,似乎亮闪闪地发着光。
少年把画板放下,走向她。
“小哥哥,你会捉鱼吗?我捉给你看啊!”少女挽起裤腿,向荷叶密集的水塘挪去。
一瞬间,像是池塘周边所有的梧桐树上栖居的知了都不安分起来,它们一起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少年一惊,张张嘴,下意识想喊住女孩。却又咧着嘴笑了。
“你看!”少女欢快地叫着,奔跑过来,带着一腿的泥巴和晒得通红的皮肤,手中是一条还在摆动尾巴的鲤鱼。
“送给你!”她的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
少年想伸出手去接,又犹豫了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帮少女擦汗。
谁知,纸巾刚触碰到少女的额头,她便受惊一般丢下鲤鱼,光着脚跑向远处的村落和麦田。
少年蹲下身来,看着那条在土地上垂死挣扎的鱼,把它送回了水塘。
少年的世界静默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生病高烧的他卧床不起。服了许久的药打了许多的吊瓶,仍是不见好转,甚至一度陷入昏迷。
医生束手无策,家人欲哭无泪。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在床上汗流浃背昏厥不醒,却无人能替他承受这病痛折磨。
然而某一个清晨,少年突然醒来,身体痊愈耳聪目明,家人万般欣喜时,却看到少年的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或许是哪颗用药哪个错误的剂量伤到了某根神经,少年自此失语,再也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怒哀乐。
起初,少年是狂躁的。他将家人送来的饭菜打落一地,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狠狠地咬着嘴唇,咬到鲜血淋漓。
他能尝到血水的腥咸味道,他能听到鸟儿的引吭高歌,他能看到世间的花红柳绿,唯独没有能力将这一切说出口。
后来,习惯了沉默。少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研墨作画。这一度是他所热爱,却因家人一句“影响学习”而上缴画笔。如今他无法言语,学业也自然中断,反而促他重拾画笔。少年在自己的房间描摹景物涂些水彩,不知不觉间忘却了自己噤声的事实。
三个月之后,少年病愈后第一次远行,是邻省一处荷花满塘的村镇。
少年的亲戚在此地有一处旧宅,少年白天作画,夜间便在旧宅睡去。伴着满天星辰和微弱的蛐蛐叫,少年的梦乡恬静安详。
少年不知少女何许人也,也忘了自己与她如何相识。
似乎是某一个酷热的下午,她跑来搭讪;也似乎是某一天他未完成的画被大风吹走,她毕恭毕敬奉还;又似乎是少女在莲叶间戏水,水花飞溅打湿了画纸……
少女似乎没有朋友,但她并不显得孤独。自相识之后,几乎每个下午,她都会来到梧桐树下,用特有的笑声和嗓音陪伴少年。
也是奇怪,过去厌烦班里女生喋喋不休的少年,却对少女的聒噪有了一丝好感。
是自己沉浸在无声无息的世界里太久了吧。
可是,那日之后,少女再没来过。
不知是不是自己用纸巾帮她擦汗的动作冒犯了她呢。又一个下午写生完成,少年背起画板往回走,心里默默想着。
可真是难以捉摸的女孩啊,少年摇摇头。但想起她黝黑的皮肤和大笑时露出的雪白牙齿,便有几丝笑意跳上了少年的脸庞。
暑热之后,父母接少年回家。
亲戚从外地度假回来村庄,少不了见面寒暄几句。
少年想起未知名姓的少女,匆匆撕了张纸描述了少女的体貌特征递给亲戚。他不想在离开时留有遗憾。
亲戚蹙眉:“村里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啊……倒是有一个很像,可她半年前疯掉了,据说是有人用迷魂药搞晕她,然后夺去了她的清白……后来就进了疯人院吧……”
五雷轰顶。
少年没有听完亲戚的喃喃,他拔腿就跑。听到父母在身后焦急呼喊,他顾不了那么多。
怪不得,少女总是一个人徘徊在河边。
怪不得,她会对完全陌生的自己如此热情。
怪不得,无论何时都无人唤她回家。
怪不得,在自己递上纸巾的时候,她会那样紧张局促地跑开。
少年跑到池塘边,挤挤挨挨的荷花已经露头。果然如少女所说,花开之后,才会衬的荷叶更鲜翠更绰约。
然而那棵梧桐,少年曾背靠而坐的梧桐,少女曾绕其一圈玩弄躲藏小伎俩的梧桐,许是某日的一场急雨,叶片落了一地。
少年对着满眼的鲜绿艳红,大喊一声:“啊——”
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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