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声,岁月有痕 金弢
———记部长王蒙一次请客,服务员嫌消费水准太低
题记
每一张旧照,都是一截往事;
每一个回忆,都是一段故事。
如图所示,笔者蹲在那里,手里举着德国著名作家棱茨(Lenz)的长篇新作,我左手边的那位德国人,汉堡文化局局长Vogel先生,他同时负责德国电视一台的工作,我们每次中国作家代表团到访汉堡,都由他出面接待。八五年的王蒙团也不例外,他全面负责,全程陪同。
第二年,中国广播电视部邀请他访华,广电部外事局电话打到中国作协找我,说汉堡的Vogel先生正在京访问,是他们的客人,他提出要见中国作家协会的金弢。我一听电话马上明白,这是Vogel先生的外交手法,我不算什么人物,他要见的是王蒙。王是时身居部长要职,日理万机,他怕提出求见被拒有失脸面,西德人是很讲面子的,提出见我只是个托辞,无非是让我向王蒙传递他在京的信息。
我要了他下榻的饭店名、房间号及电话号码,问清此行是什么形式的访问,有多少人同行,其他团员为何人。王蒙当了部长后,我们作协外联部收到的海外贺电、贺信最多的是来自汉堡,而我们每次出访西德,汉堡方面的接待总是最完美、最热情的,投资也最大。汉堡是我改革开放后开展西德文学交流的突破口。
我一方面向领导提出接待方案,一方面联系Vogel和夫人下榻的燕京饭店,表示下午5点去饭店拜见他,并跟他谈在京别的安排,同时联系王蒙办公室,希望他能抽时间见老朋友一面,由他出面请人吃个饭。
王蒙同意了,称既然是去年的老朋友,不以部长名义,以作协副主席的身份出面为妥。此事由我们安排,定好了时间和地点通知他就是了。我家住西城,单位在东城美术馆西侧沙滩北街文化部大院,每天来回穿越天安门广场,风雨无阻。文革时日日“三忠于” ,现在上下班,改成了每天两次; 早晨路经天安门向伟大领袖敬个礼;晚上下班路过再道个安。时光虽然过去几十年,但心中一直怀念。
平常上下班骑车,但今天见外宾蹬车去不合适。我知道Vogel此人非常友好,事毕一定会送我出来,见我骑车而来也不得体,我怎么也该要个车,有个派。加之北京的春天,风沙弥漫,耳朵里灌满了沙尘见外宾也不符外事礼仪,我决定到司机班要车。
我们外联部虽然有调车的权力,但出车时的速度就无法左右司机。懒驴上磨屎尿多,碰上情绪不好时且拖你呢!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出现,我有备在先,平时业已朝贡到位。每次出国回来,司机班、后勤组、收发室的男同志每人一包洋烟; 秘书处、打字室、财务科的女同志每人一双丝袜子,这样有了急事叫车就顺当;尤其是打字室,搞好了关系,碰上急件就不怕,上午送去的文件,下午就打印好了,还送货上门,不用自己去取。我写这些,记录下来的都是咱们当年真实的国情,是我们自己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没有这种传承,年轻的一代,或将永远不知,也将永远无法想象。
决定了王蒙出面请客,但这不是什么重大宴请,请老朋友吃个便饭,外事请客每人标准也就在20到25元之间。因卖了王蒙的面子往上靠,封顶也就25,就是部长也没得超标。请客安排在前门饭店,是我事先去订的餐,我想要个单间,部门经理说:35以下没有包间,只能坐大厅。因为是部长,坐在乱哄哄、你挤我攘、汤水飘洒的大厅里,还是请老外吃饭,真让王蒙失尽脸面。
然而这种礼宾分寸是我们外事的责任。我找来总经理,指指远处的王蒙,说那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部之长,还在宴请外宾。经理说没办法。后来千乞万求总算找来一张屏风,把我们拦在一个角落。上菜时,服务员手抓一把筷子放在我跟前。我说请分一下,她说,标准太低,自己分。我滴天,我一边绕着圆桌给大家分筷子,一边不停地给整张桌子当翻译,确实是有点中国特色。
王蒙是喜欢写作的,他在回忆文章中提到的1985年5月带了一个庞大的作家团出席 “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其中就有我,我是这个大团中唯一的随团翻译,全团最年轻,29岁。 那位汉堡文化局长的访华,他算是我们的老朋友了,王蒙、张洁团,王愿坚、路遥团和马拉沁夫、莫言团等访汉堡,都由他亲自出面接待,一路奉陪在左。这次他来华,因为决定王蒙出面请他吃饭,我订好了时间、地点,遂再次去电话确认王蒙办公室,正好王蒙亲自接着了。谈完了安排后,我说: 你当了部长当然好,"高官厚禄"的,但你的创作怎么办呢?这是无人能替代的呀!王蒙一声叹息:“没办法,推不了!再看看吧,想想办法,不行先干两年再说······” 身为文化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八十年代我们的很多外事活动都有王蒙参加,让他出面主持。在此衷心祝愿老领导笔耕不辍,《青春万岁》!
冯老 “委身” 当翻译
那句话“标准太低”,在宴请外宾时我听过好几回了!一次,德国北部石荷州来了一个乡土文学作家,要见一些在京的中国同行,据说他是西德外长根舍小时候穿“开裆裤”的莫逆。 根舍外长给德国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海顿写了信,让他关照一下。海顿手里当然没有我们作家的联络方式,便来找我。
我们的作家平时怕受打搅,都躲起来写作,藏在哪里不为人知,但我们外联部是个例外,一旦有了外事活动,他们一定个个踊跃参加。
我们外联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选派某个作家组团出访前,会先把他拉出来练练兵,见见外国人,适应适应。见外宾可都是美差,少不了吃香喝辣,这在物质匮乏、缺油水的八十年代极为重要,那时买肉还要肉票呢!而且有了这种召见,意味着出国的机会为期不远了,家里的彩电有谱了,所以这种好差使作家们一呼百应。
海顿参赞为两国的文化交流殚精竭虑地工作,两口子又都是很善良的人,一次在北京新建的音乐厅听交响乐,我们双双碰上了他夫妇俩,事后我拙荆不禁感言,德国人的礼貌真是让人感动。加之前一年我作家团出访西德前,他在家举行了隆重的饯行仪式。这次他有求于我,作为感谢,我们不光要配合帮他找作家,约了北京的刘绍棠、李陀,还准备宴请他们一次。这是给海顿的一个面子,辅助他的工作,让他任务完成得出色,在外长面前有个好交代,这会对日后的工作有利。
也是在饭店请客,也是普通的餐标,那时,冯至刚荣获西德联邦十字勋章,我们决定让他出席,授勋一事正好是个话由,他又是我们作协的副主席。同样是在上菜的时候,那个女服务员手抓一把黑乎乎油腻腻的筷子,在我跟前往桌子一拍,筷子也没有拿筷套包一下。我说,请帮助分一下。又是那句话:标准太低,自己分。
为了节省外事经费,不到万不得已,请客有时就不配备外事秘书,出现杂事均由翻译承担。那天晚餐,一边是使馆加作家六位外宾,我方是我跟冯老加两位作家。我一看架势,放在圆桌中间的那盆汤今天得由我来分了。
三十多年过去,现在回首往事,想来我们当年的工作态度的确是认真负责的,既能干,又有眼力,碰到不测,应变能力强,让单位里领导放心。来德留学两年后,一次电话里部主任还说:“回来吧,我们太需要你们这样得力的年轻干部,你们出国留学生是最爱国的!”
席间的交谈不能停下来,刘绍棠和李陀的话都得由我替他们翻译。我站起身来,一边翻译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大家打汤,打完汤后发现没给调羹。我一看周围没有服务员,自己又走不开。好在外事活动节奏慢,而且德国人又有足够的耐性,先聊着吧,谁也没有开喝。这时服务员出现了,我要调羹,她说,喝汤你们不是有筷子吗?我说今天有外宾。她说,要调羹自己去厨房拿!
我想冯老听了这话心里一定很生气,但他不动声色,很坦然。冯老是位很憨厚的长者,有次我陪德国驻华前大使魏克特,Erwin Wickert,去家访冯老 (就是德国电视一台 Mr.Tagesthemen,Ulrich Wickert 他爸,Ulrich 的出生地还是北京呐)。冯老和夫人姚可昆,她是我们北外德语系文革前的资深教授,辈分比我读研的指导老师祝彦还高,他俩憨态可掬,差点儿没把魏克特感动得五体投地。在参赞的眼中,冯老是一位获得联邦勋章、形象高大的人物。
碰到了今晚这种场合,冯老处事不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很自然地拿起碗来对着嘴喝,样子好像我们中国人本来就都是这么喝汤的,不让工作暴露出一点破绽。海顿虽然听不懂,但他马上明白了场景,他非常崇拜冯老的,他也举起碗来直接喝。
我注意到了参赞夫人的尴尬心态,她见丈夫跟冯老都举碗喝了,怕不随和有失外交礼仪,但她欲行又止。我想这位西德外交官夫人一定是生平第一次碰上喝汤不给调羹。她难为极了。我跟冯老说,我去厨房拿。冯老轻轻一句:去吧。然后很自然地用两种语言把两边作家的对话又连接了起来。
2022年01月06日 修订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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