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8年秋天的开学日,我到一所二本院校去报道。
满怀离家的自由感,我一脚踏进了这个即将伴我四年的地方。
大概所有新生都会幻想,走进校门第一眼看到的将是鲜花簇拥、莺飞蝶舞;美女学姐列成两队,举着“欢迎”的大红横幅,露出甜美的微笑……
可我只看到了一棵佝偻的枣树,上面结满了“破枣儿”——在我家乡这是一类不能吃的大枣,就连观赏的价值都没有;树底下有一个拿着扫把的什么……是一个清洁工!佝偻的身子蹒跚地向前挪动,细的像麻杆一样的胳膊套在蓝制服里,用力颤动着把地上的叶子扫成一堆;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丝毫不输枣树皮,若不是几缕稀疏灰白的头发,你也许会把他也当成一颗枣树哩……
我从他身边路过,尽量不打扰他的“工作”——这是因为通向宿舍的只有一条路,我不得不借道而行。
奇怪的是,他忽然停下扫把,杵在地上用混浊的眼睛盯着我。我一惊:“莫不是哪里扰了这位'扫地僧'?”正准备溜之大吉时,老头将扫把扔在地上——还险些砸到我的脚;接着便跪倒在地,抽搐起来……
若是在18年的今天,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逃跑——咱家里可不是开矿的,没几个钱让人家碰瓷;可十年前,还没有“碰瓷”这个概念,我一个热血青年岂能容忍见死不救?!
于是我抱起老头,大步流星朝外面的医院奔去。
由于抢救及时,老头活了过来。可整个救助过程就我和老头知道,并未当做典型在学校大肆宣扬——我也不在乎这个,在老头家吃了顿饭,此事就算结束。
(二)
那次见义勇为后,老头便和我熟络起来。
说实在的,我并不觉得自己多伟大,不过做了一个有良心的人都行的事嘛;可我不愿意在同龄人的目光中多次和一个老头打招呼。但习惯之后,也并不觉有个什么——穷老头认识个穷小子,这又有啥!
我之前从不过生日,打心底认为那是所有虚伪奸诈之人演的一场戏:饭桌上,人人举止得体,优雅有风度;皮囊下,人人又面厚心黑,精明有算计……
这看来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到现在我仍然形单影只。
所以今天老头叫我去他家过生日,我其实是抗拒的;可今天在那棵枣树下,望见那布满沧桑的老脸费力地堆着笑,我嘴皮子一松动,便应了下来。
几……几杯二……二锅头下肚,老头就……就舌头打卷,口齿不……不清了,好像我也是。
我问老头你家里人呢,过个生日就咱俩。老头说有个儿子,去外面打工去了,世事凭那小子闯一闯;有个小女儿,前两年嫁出去了,算是泼出去了一盆水……
这样啊,我说。
“那你老伴……”,我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因为老头从未提起过……
“没了,没了!”老头摆摆手,“也好,平时屁都管着我……喝喝酒抽抽烟就得招骂……”
“不过……不过我那老婆子年轻时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老头呜咽了几声,便趴着睡着了。
我趁着还没醉倒,把他抬到里屋单人床上,用破烂被褥盖好这日渐萎缩的身体,就摇晃着回到了学校。
刚走到那棵枣树下,便再也忍不住呕吐的欲望……
(三)
一年后,老头陨了。
听他们说,发现老头断气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他坐在地上,手里依旧拄着扫把,斜靠着那棵老枣树;帽沿低垂,正好盖住已变青黑的脸——这种姿势正是他平时休息的样子……
听他们说,他的儿子女儿都来了,互相指着鼻子对骂,责问对方为什么没把老头照顾好……
老头的丧事我是去过的:
唢呐呜哇乱叫,纸钱纷飞乱舞——是一场标准的农村葬礼。女儿十分的孝顺,你看她哭的死去活来,恨不得自己也立刻死去的样子;儿子也很孝顺,你看他把歌舞都请了来,台子上的“艺术家”们搔首弄姿,为了金……哦不,为了让老头的灵魂得以安息,场面十分铺展的开……
枣树被砍了,信奉科学的他们认为这棵枣树沾染了晦气;破枣儿掉了一地,连同那些叶子被路过的高材生们踩了又踩。
我呆滞地在木墩光滑的切面上坐了坐,又挑了几颗发育成熟、未遭黑脚的大破枣,放到嘴里,大口地咀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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