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对于那些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最能吃苦受累最具顽强意志的庄稼人来说,割麦也是一种苦难的酷刑般的劳作:
阴历五月,常被称为“焦麦炸豆”的天气;这里的麦自然是指小麦,豆则多指豌豆。五月是小麦和豌豆的成熟收获季节,五月又是天气正式走向炎热暴烈的开端;正午时分,锅盖大的太阳挂于头顶,万道光柱犹似万箭齐发,火辣辣的简直如同下火一般,只消曝晒两到三个时辰,麦穗便会失去傲然挺立的勇气,弯腰低头,嗒然若丧,就象做错了事面对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似的,麦穗和茎秆的相接部位又脆又朽,收割时镰刀轻轻一碰麦根,麦穗便会断裂并掉落在地;豌豆虽则生于豌豆秧上,但被太阳一晒,外面的豌豆荚就会开裂,“嘣”的一声将豌豆粒炸出老远,落在地里。而阴历五月的天又是小孩的脸,最是让人捉摸不定,刚刚还红日当空,万里无云,眨眼间便乌云翻滚,冷风飕飕,不知是暴雨还是冰雹就在头顶上方酝酿着了;一旦暴雨或冰雹下起,则这早已熟透的麦豆将会全部被糟践在了地里。这真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这真是一步稍迟,满盘皆输啊!那情景,着实叫人连哭都哭不出来……所以在这“焦麦炸豆”的天气里,作为农人,必须赶抢一切可以赶抢的时间抓紧收割,甚至就连夜间睡觉、白日吃饭的工夫也被大大压缩,甚至就连上个厕所也得快步奔走,否则麦穗和豌豆就会被烈日曝晒掉落地里,就有可能被暴雨或冰雹打砸糟践地里,从而增加收获的难度。
前面简单描述过了割麦的程式和套路;割麦,倘对那些头一次来到乡野田间的城里孩子来说,挥动挥动镰刀,曝晒曝晒烈日,疏松疏松筋骨,锻炼锻炼身体,或许还有些新鲜,有些乐趣,然那只是偶尔的一次劳动体验罢了。试想在整个收割季节的十多天里,每日都是起五更爬半夜的辛苦劳累,清晨太阳未出,露水浓重,把人冻得簌簌发抖;中午太阳当顶,日光暴烈,又几乎要将人的皮肤从骨肉上晒脱下来,天地更是燠燥犹若蒸笼,人被滚滚流过的燥热空气逼得完全透不过气来,只能嘴巴大张,离水鱼儿一般呼哧呼哧的大喘着;夜晚,天色都已黑得对面看不见人影了,鸡子都已咯儿咯儿的啼过两遍了,肚腹都已饿得咕咕噜噜响如锣鼓了,眼皮都已黏得抹了胶水似的不能分开了,手脚都已累得又酸又硬几乎拿捏不住镰刀了,可是还得劳作,披星戴月的劳作着,机械麻木的劳作着……
还有汗水。尤其晌午时候,身上的汗水就似开了闸门的渠水,汪汪汤汤的淌得再也没有个尽头,特别是额头上鬓发间的汗水,更是流得差不多就要遮住了视线,流得进了眼眶蜇得眼珠生疼,但却完全没有工夫腾出手来擦上一擦。见过落水后挣扎着爬上堤岸的狗了吗?狗爬上堤岸,总要将脑袋连同身子使劲的摆上几摆,于是千千万万的水珠四面飞溅着,扑扑的飘落地上,狗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快速去除水渍、干燥皮毛的目的;而人呢,那些在正午阳光下大汗淋漓的割麦的人呢?他们双手忙碌,腾不出擦汗的工夫,于是每过片时,他们就会象狗那样,使劲的将脑袋摆上几摆,于是汗珠飞溅,四面扑落……
还有麦芒。割麦过程中,纤细锋锐的麦芒又往往不停的刺割着两个臂腕乃至胸腹,乃至肩膀腿脚,尤其两个臂腕常被麦芒刺割得满是横一道竖一道的伤口,哪怕穿上衣服把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也不能抵挡,何况穿上衣服的结果只能是更加热燥更加难受;最后这些伤口已经分不出横竖,只是到处的鲜血淋淋,到处的殷红触目,又被汗水一蛰,更是疼而且痒,钻心难耐……
还有,早晨的时候,麦根经了露水一夜浸润,变得又柔又韧,割起来既伤镰刃,且累臂膀;中午的时候,麦管被太阳曝晒,虽然脆朽易折,可是镰刀一搭,麦根麦梢上的尘灰却又腾腾涨起,迷眼呛鼻,割到最后,不但眼睛几被扑得不能正常睁开,鼻孔几被堵得不能顺畅呼吸,便是喀一口痰出来,也是浓浓的黑黑的,里面差不多全是尘灰结成的黏块……
腰,酸着疼着,臂,麻着木着,尽管你丝毫不敢怠慢,丝毫不敢松懈,然而做父亲的却还是时不时的走过来,不是声色俱厉的喝骂着你麦穗掉得太多,就是言辞恶毒的叱责着你麦茬留得太高……
为了抢赶时间,抢赶进度,就是在太阳最毒最辣的午后,也不敢稍稍歇息片刻。暴烈的阳光炙烤着赤裸的脊背肩膀,把汗都烤干了,把油都烤出来了,甚至连你自己都能闻到脊背肩膀被烤焦的煳味了。那时候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片乌云飘来遮住太阳,哪怕是稀稀的薄薄的一片,只要能稍微遮住阳光不让它那么疯狂就好;那时候你最大的幻想,就是能将乌云变成一块毛巾,能将太阳变成一颗煮鸡蛋,在煮鸡蛋发热发威的时候,用毛巾将它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好让它不再灼烫,不再炙人……
终于,父亲喝令一声:歇五分钟!于是就赶紧歇息;地里没有树木形成的荫凉,于是就瘫倒在了竖直的麦个子形成的那片可怜的阴影里。脖颈、肩背、腰臀、腿脚,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在热切的渴望着拥抱大地母亲,都在热切的渴望着接受大地母亲给予的抚慰。当脊背贴着大地仰面朝天躺着的时候,你仿佛听到了断裂成截的胳臂腿脚的骨骼慢慢聚拢起来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你不由得舒服的闭上了眼睛,一面因为太过劳累而低声呻吟一面在心里默祷着上天能够大发慈悲,让日脚移动得缓慢一些,默祷着父亲能够大发慈悲,把歇息的时间稍稍延长一些。你很快竟齁齁的入了梦乡,暴烈的日光绕过麦个子形成的阴影,火辣辣的炙烤在你的脸上身上,麦茬又硌着脊背,土块又垫着腰臀,但你却丝毫没有感觉……
在那样的年代,有的人家为了避免白日阳光灼人,便把割麦时间放在了夜间:天黑开始下田,一直割到次日天明日头出来,然后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家睡觉。晚上割麦虽然不受太阳炙烤,但也有诸多不利因素:晚上露水太大,麦根绵软,需比白天付出更多的力气;晚上看不清楚,不但常常割得乱七八糟,而且很多麦穗都被碰落在了地上,需要白天再回头悉心拣拾……
每天都是机械的繁重的劳作,每天都是短促的不足的睡眠,有时候清晨起床,感觉整个身体就似散了零件的机器一般,需要一件一件重新组装完整才能继续运转,感觉上下眼皮就如被强力胶水粘住了似的,怎么睁也不能睁开,于是便闭着眼睛凭感觉走路,闭着眼睛凭感觉干活。所幸这段时间饭食还算略有改善,顿顿有黑面馍可吃,有腌咸菜或辣椒水可就,偶尔下地割麦的人竟也能意外得到一颗煮熟的鲜鸡蛋,因此身体才算没有累垮下来。
烈日肆无忌惮的炙烤着大地,气温已高得仿佛不能再高了,遍地散发着阵阵燥味,其间又夹杂了麦粒被烤焦的煳味;抬头望向远方,地平线在阳光的辉耀下闪闪烁烁,似被融化了的水汽一般模糊。割,割,弯腰俯身拼力的割着,挥汗如雨死命的割着,一年的辛劳,一年的汗水全在这成熟的麦子里面呢,一年的口粮,一年的生计也全在这成熟的麦子里面呢!身为农民,不这样土里刨食、不这样拼死累活又能怎样呢?一个体质柔弱的女人割着割着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中暑啦,中暑啦,近旁割麦的人们一边大声呼叫着一边赶紧将女人抬放到路旁树荫下面,伸出拇指指甲死死的掐着她的人中,女人半天动也不动;一个患了类风湿病的女人因为腰部不能俯弯,只好搬来小凳坐在上面割麦,每割几镰,便搬着小凳艰难的向前挪移半步,后腰的疼痛常令她口里不断咝咝的吐着冷气;一个左腿半瘸的女人因为不能象正常人那样行动便利,只好膝盖半跪地上支撑着身体,艰难的一把一把的割麦,膝盖因此而常被麦茬扎伤而常被土粒磨破,她的身后,隔了裤腿洇出的鲜血淋淋漓漓,染红了麦田,渗进了土壤……
割,割,机械的割,拼命的割!一次一次的来回挥动镰刀,两个臂膀累得发酸发麻,最后全无直觉;一次一次的弯腰揽麦,腰背疼痛似同断折,几乎不能直身立起。可是看看,万里长征刚刚走完了第一步,这才刚刚是第三天,刚刚是第二块麦田呢……
眼看着别人家的麦田割完一块,又割完了一块,而自家的麦田却连第一块也迟迟未能割完;眼看着别人家的麦子已经割完拉完,土地在这一轮的收获和下一轮的播种间隙暂时裸露出了空阔厚实的胸膛,而自家的麦子却还有三块五块没割。你是一种什么心情又是一种什么感受呢?这种时候你别指望谁来帮你,也别指望谁会照应你,因为人人都在争分夺秒、紧张机械的劳作着:刚刚收割完毕,跟着就要运载就要碾打,就要扬场就要晾晒,就要归仓就要缴粮,就要盘茬就要种秋。你哭也罢喊也罢,怨天尤人也罢愤世嫉俗也罢,但麦子是必须割完的;你没有办法,只有怀着绝望无助的心情,继续进行着这种体罚般的,不,简直是酷刑般的劳动,只有通过这种酷刑般的劳动来结束劳动,通过这种酷刑般的劳动来摆脱劳动……
有时腰背实在疼痛得不能忍受了,就冒着被父亲责骂的危险,不管不顾的站起身来,一面发狠的以拳捶腰,一面忿声抱怨麦田怎么这么长啊,怎么老是割也割不到头呀。是啊,麦田是那么的长,长得似乎一眼望不到头,你都割了大半天了,却仿佛仍在地头打转转,又仿佛麦田是一根神奇的牛皮筋,你在不停的向前割,它在不断的被拉长,永远也没有个休止的时候……母亲始终在弯腰割麦,从来也没看见有过直起腰来的时候。母亲割麦的速度虽然不快,但也并不落后,这是因为母亲从来都不肯停歇片刻的缘故。母亲的额前汗落如雨,母亲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透了,母亲的头发已经被汗灰凝结得变成一绺一绺的了,但却从来没有听见母亲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母亲听到我的抱怨声,只是头也不抬,缓声慢语的说道:这满地的麦子可都是粮食啊,是面条,是蒸馍啊,你们嫌多,我还嫌少呢。要是能天天割麦,就是热死累死我也情愿!
轰隆隆——,有时候正割得如火如荼,昏头晕脑,天公忽然就变了脸,风起云涌,电掣雷鸣,紧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这雨真是来得陡而且急,最初的冷雨滴抽打着热身子,人被激得一抖一抖,后脊背直起鸡皮疙瘩;待到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脑砸下时,人就不单觉得脸疼背疼,就连衣服也被浇得湿淋淋的了。当第一颗雨滴落下时,分散在田里割麦的人们便立时炸窝蚂蚁般的大喊大叫起来,往来奔跑起来;喊叫奔跑并不是回往家里,也不是寻地避雨,而是将捆好的麦个子三五一簇的堆放一处,并用上面的麦个子压住下面的麦个子,这样下面的麦个子才不会被雨浸湿。等到全部的麦个子堆放好了,不但早已浑身精湿,就是嘴脸也被冻得乌青,牙齿也在口中咯咯的捉对厮打,这才缩颈夹膀,或者脱了上衣顶在头上,踩着泥泞急急忙忙的奔回家中。自然,天晴之后,还得将这些堆放成簇的麦个子一个一个的重新搬开,让其接受风吹日晒,否则麦个子就会因为中间积水、堆放太久而发热霉变。
下雨了,不能下田割麦了,大人们在经过短暂的歇憩后,总要摸摸索索的寻些活干,或修理杈耙农具,或疏浚流水通道,不管做些什么,总要保证手不闲着才好。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十岁八岁的小孩子毕竟无事可做,便横七竖八的躺倒床上齁齁大睡,睡得昏天黑地昼颠夜倒,睡得忘了起床也忘了吃饭,睡得连自己都觉着脑袋有些扁了;有时候中间醒来,看看房檐依旧在哗哗啦啦的吊着白亮雨线,就又一头仰倒,继续酣睡。这样的经历使得他们总结出了经验:割麦季节,只有下雨期间才能歇息,才能睡觉;所以有时在地里实在劳累疲乏得狠了,他们的脑袋瓜子里竟生出了恶毒的想法:还真不如来上一场大雨……
这样的大雨最好是下上个一天半天,等到雨过天晴,云去日来,人也歇过劲了,地也并未湿得难以下脚,于是便可继续去往田里割麦,可怕的是一下就是三天五天,十天半月,那就麻烦大了。有一年,镰刀刚刚搭上麦根,老天便无休无止的下起雨来,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哗哗啦啦,好象天河被谁戳漏了似的,再也没个休止的时候。开始人们还在抓紧下雨的时间睡觉,但是睡着睡着就睡不着了,睡着睡着就睡傻眼了:雨已经下过五天了,可还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抬眼望去,满目昏昏惨惨、苍凉凄迷的景象。有人冒雨走到麦田边上一看,但见铅灰色的天幕下,遍地的潦水正在顺着麦垄间的空隙哗哗流淌着,远远近近皆是沟满壕平水汊纵横;尤为可怕的是,原先金灿灿的麦海有的大片倒伏,穗梢浸泡水中,伸手扶正一株麦棵,揪下麦穗搓开,本来坚硬饱满的麦粒竟已变得稀软湿胀;有的虽未倒伏,但麦穗却或发霉变黑,或梢头露出了青青的芽苗……
天呀,这可怎么办哪?这雨再下下去,眼看吃到嘴边的粮食就要全部霉变发芽了呀!天呀,你这是钝刀割人哪,你这是万箭攒心哪,与其这样,还真不如痛痛快快来场冰雹把所有的麦子全都砸趴在地算了呀!人们没有办法,也不敢再等,只有一边咬牙切齿祈求诅咒着,一边拿了剪刀和箩筐赤脚跳进田里,——这种情况下镰刀已经失却了功用,因为镰刀搭住麦根稍稍用力一拉,麦管尚未割断,麦秆早被连根带泥的拔了出来,——自然一脚踩下去,地里便冒出水来,而且稀泥早已深陷过了踝骨,腿脚很不容易拔出。人们在几乎成了一片汪洋的麦田中艰难的跋涉着,抢收着:一手抓住麦穗,一手挥动剪刀,将麦穗囫囵囵的剪下,剪够一把了,就放进肘弯挎着的箩筐里。这样做,其速度比起镰刀割麦慢上十倍还要不止,一家男女老幼剪了整整一个上午,还没有常年时候一个人用镰刀割下的多。田里的碎玻璃烂瓦片割破了脚底;剪刀的两翼一开一合,又将右手的手背和大拇指磨得鲜血直淌。可是没有办法,还得剪啊,能抢收一点是一点啊!男人们阴沉着脸,脾气暴躁得就象火药桶,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燃着;女人们则一面剪着一面轻声啜泣:老天爷啊,你这是怎么了?你还要不要我们活下去了?……
剪下的麦穗湿漉漉的,而麦场更是积水横流,早成了水乡泽国,不能堆垛任何东西。麦穗不能倒进麦场,只好暂时放在屋里院里的干地上。可是还得摊开啊,还得晾干啊,要不然依旧会发热霉变的。没有电扇扇风,没有电灯烤照,实在没有办法,也就只能那样摊开堆放在屋里院里了;摊开堆放完毕,赶紧关门闭户,再次下地,继续的剪着麦穗了。可恶的是老鼠又出来作祟了。在人们离开的时候,它们一个个从洞穴内悄然钻出,悠然自得的大口吞嚼糟蹋着农人们的辛劳果实,而且一边吞嚼糟践,一边打闹嬉戏,甚至竟把屎尿也撒在了麦穗堆里;直到听见吱呀一声门响,这才打着饱嗝,不慌不忙的拖着圆滚滚的肚皮踱进洞巢。农人们忙累一天回到家里,看见满地狼藉的麦穗,真是恨得五官扭曲,双目喷火,真是气得嗓噎胸堵,直想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做人难,做人真难,老天爷下雨为难我们也就算了,可就连你们老鼠也敢公然出来骑在我们头上拉屎啊。老天爷呀,你为何要造出这种不劳不作、只管坐享其成的该挨千刀遭万剐的畜生啊?它们嚼碎的哪是麦粒,那是我们的骨肉啊,它们吞咽的哪是粮食,那是我们的血泪啊!那一刻,胸腔里除了恨就是气,真是连上吊投河的心都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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