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ten by 葭辞
0.
“后来天空落了泪,
海鸥拖着沉重的翅羽指责他。”
1.
哥第一次坐船时兴奋得像个傻逼,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盯着远处海面冒出的一点鱼鳍也能欣赏许久。
“阿奴阿奴,和平鸽!”哥指着不知几点钟方向盘旋的白影嚷嚷,成功吸引了甲板上其他人的注意。
我走过去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那是海鸥。
“傻逼阿侬你到底有没有常识?”
哥揽住我的肩膀说阿奴真厉害。
后来白叶飘零,阳光染上薄凉味道。
“阿奴阿奴,我们以后一起去看和平鸽吧。”哥躺在床上笑得像个傻逼。
我盯着雪白地床单半晌,觉得眼睛酸痛得厉害,于是抬起手揉了揉,说:“傻逼阿侬。”
再后来远山拂雪,红缨寄桃。
我坐在某国家公园的长椅上看白鸽和白鸽里手捧面包屑的陌生人,想着什么时候天黑。
傻逼阿侬,想看和平鸽就从土里爬起来呀。
2.
哥今年十九岁--如果没吃土的话,是个傻逼。这是我七岁那年总结的定律,并一直奉为真理。
哥比我虚长三岁,十三岁开始抽条似的拔高,但智商倒是再没长过。想来也是,没有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无中生有的。
妈说这叫童心未泯。
爸说这叫赤子之心。
我看着电视机前兴致勃勃看动画片的哥,没忍住哼了一声,惹来脑门上一个爆栗。
哥转过头来正着脸说不许欺负阿奴,然后又说,阿奴来看电视。
我揉揉脑门上不存在的伤,不大情愿地走过去坐哥身旁。哥摸了摸我的头,把我的身子放倒脑袋搁他腿上,笑着说阿奴乖。
我撇撇嘴夺过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又回到某动画片:“傻逼阿奴。”
哥于是又摸我发,笑着说:“阿奴乖。”
我秉着父母教诲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
3.
哥十一岁时认识了一群朋友,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一辈子潇潇洒洒浪迹天涯,面目沧桑倒带着股悲天悯人的情怀。
哥偶尔带我一起去公园看望他的流浪者朋友。流浪者朋友很好客,远远地见了哥来便都齐拥出来。但某次其中一位过马路时没注意看路成了马路杀手的又一车下亡魂。
哥难过得一天没吃饭。我端着杯水进了哥得房间,想着哥居然没说阿奴你来了。
我踌躇一会儿觉得该安慰下刚失去一位朋友的哥,于是走过去坐他旁边,“就算不吃饭的话,喝杯水怎么样?”我把水放到哥手里,没敢再出声。
哥把水放到一旁的桌上,转过来抱住我,哽咽着说阿奴……头埋在我颈边蹭了蹭,呼吸烫的惊人。
我拍了拍哥的背,觉掌下身躯硌人得厉害,于是大发善心又安慰了他几句。
“哥……?”
“阿奴……”
“什么?”
“阿奴会一直在吗?”
傻逼阿侬果然一点都没有长进。我觉得自己该好好嘲讽他几句,但看在他痛失好友的份上,暂且放着吧。
“在的。”
“那就好。”
我艰难地转头看桌上的水,可惜我一路端过来。难道喝水也破戒吗?至少我明白一个道理,以后过马路一定要看红绿灯走斑马线。
但哥那天晚上睡到了我房里。
我看了看哥难看的睡相,决定明天再好好嘲笑他。
4.
雨越下越大了。
我站在檐下躲雨,身后是回旋着华尔兹曲调的咖啡馆,但那音乐在我听来却像人们被欲望杀死前的无病呻吟。咖啡馆里昏黄的光穿透玻璃晕染了面前一团浓重的黑雾。
而我那傻逼哥哥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常青树下冲我招手,笑得像个傻逼。我心里生了些怒火,于是冒雨走到他面前去。但哥在我到达前先行远去,一步步像踩在棉花上飘过沿街的酒馆小吃店服装店和首饰铺。我停下来,心里隐约明白目的地是何处。而哥又回过头来看我,以往总是亮晶晶的双眼一眨不眨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
我抬步跟上哥,但没加速追上去,只是保持了一段还算合意的距离。我想着等到了地方一定得好好说他几句,为什么总这么不让人省心。我恍了会儿神,再抬眼见一侧溜冰似窜出来的汽车,而傻逼阿侬仍无知无觉地朝前走着。
我一瞬间以为大脑的发条被卸了,所以才会无动于衷地看着。但我再眨眼却又见哥站在路对面笑,像个傻逼似的。
傻逼阿侬似乎总有办法让我失去理智。
我没管砸在身上脸上的冰凉雨珠,加快了脚步。但哥又远去了。
我想起小时候玩游戏。我在前面跑,哥在后面追,但哥总追不上我,于是就会喊阿奴慢点,阿奴等等我。不过每次赢的都是哥,因为哥会在见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时哭出声来,边哭边喊阿奴不要走。
现在换我追着哥跑了。我不知道如果我喊阿侬等等我哥是否会停下,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我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移动的剪影。哥听不见我说话了。
哥还在加速,我也只好加速,然后跑起来。
我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但哥总停下了。而我没追上他。
赢的从来不是我。
这是我们以前常来玩的公园。
哥坐上秋千,慢悠悠地荡起来。
我踱过去,坐在哥特意空出来的位置上。
“阿奴……”
“阿奴不开心。”
我没回哥。哥于是伸出手来握我的手,我被哥寒凉的温度惊到,然后躲开了哥的手。
“阿奴……”哥的嗓音里带了哭腔。
但我回头只见了空荡荡的雨。没有哥。也没有阿奴。
5.
哥有一本很厚的画册,七岁那年爸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从那以后哥所有的绘画灵感都会记录在这上面。但哥没给我看过。
客厅的阳台是个坐北朝南阳光充足的好地方,没有阳光的时候哥喜欢在阳台上画画。微风扫过撩起哥有些过长而遮住眼的黑发,半月型的鸦色睫毛扑闪时像有流光浮动。
“哥,来看动画片。”
我打开电视调到某动画频道,见哥收了画笔推开玻璃门进来。我于是抬眼去看阳台,。没见桌上风翻页舞的某画册。
画册在哥怀里躺着。
傻逼阿侬。
某次哥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走过去见画册替代沙发枕垫在他头下。这时候我总误以为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与这三千世界芸芸众生里的每一粒尘埃并无不同。风平浪静地出生,风平浪静地过活,再风平浪静地泯灭。
但哥到底有些不一样。
哥短暂的人生中后半生的前四分之三是在病房里度过的。
我不知他怎样孤独也不知他怎样熬过这孤独。但他总有画册不离身。那时我已消了对这宝物的好奇和窥视,只是偶尔见哥坐在医院园中树下的长椅捧着他的画册时,或者再哥熟睡后露出枕下的画册一角时,会兀地生出一股将它抢过来地冲动。但幸好这冲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我有时竟以为那只是我的幻想。
而现在我看着面前摆在桌上的画册,却再生不起翻开它的勇气。封面上泛黄的流畅的线条直直刺入眼叫人几乎落下泪来。
某个午夜电闪雷鸣时我终于还是拿起了它。
然后见惨白的画纸上一页页鲜活的某个傻逼。和左上角一笔一划的两个字。
阿奴,阿奴,阿奴,阿奴,阿奴和阿奴……
我看见画纸上的傻逼微笑着蓄了泪,氤氲出冰冷的水将线条模糊晕染开,没忍住骂出声来。
“傻逼阿侬。”
6.
家附近有一个小公园,夏天的傍晚总是聚了很多人,老的少的漂亮的丑陋的,但我不明白他们聚在这究竟是为了谈天说地还是发挥佛家舍己精神以血喂蚊虫。
某个秋日阳光甚好,公园里的蔷薇玫瑰郁金香玉兰都谢了个全,地上一层浅薄的花瓣和惨淡的枯叶相互映衬,上演一场大自然的和谐之美。
“哟!这不是傻子兄弟吗。”
我扭头见迈着外八一副“我是你老子”样的混球咳安丑恶的嘴脸。
但人可一点都不和谐。
哥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说阿奴我们回去吧。
我没回答,也没动作。
混球咳安身边还跟了几个同他一样早早辍学混社会的男生,同他一样丑恶的嘴脸。
咳安眼珠子一转落到哥手里的弹弓上,那是我送他的。
“傻子手里拿着什么呢?!会玩吗?要不要我教你们啊?”咳安说着便要来抢,我伸手拍开了他,他消瘦而苍白的手背上于是多了鲜红鲜红的印子。
混球咳安涨红了脸撑着那副丑恶的嘴脸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臭小子,你找揍啊!”
他又要来抢。
我把哥拨到身后,抬头瞪着这个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的渣滓,摆出一副很有气势的样子。输人不输仗。
“滚开。”我觉得这是我迄今为止说过最霸气的话。
但下一刻混球出其不意率先发动了攻击,我被一拳打倒在地。这人果然是个混球,竟然下黑手,一点规矩也不懂。我恼怒地爬起来冲过去踢了他一脚,满意地看他捂着双腿间某部位惨叫出声。这叫打蛇打七寸。
接下来是一场混战。
我抱着哥承受接连落到身上的拳打脚踢,眼看着天际斜阳渐冷凉风过隙,没忍住感叹敌众我寡,天时地利人和竟不占一个好处。
渣滓们打够便离开了,大约他们也怕被别人看见进警局喝茶。
我淡定地爬起来,顺便把哥也拉起来,再拍拍两人身上的尘土。混球们下手不轻,我动一下便觉身上疼痛难忍。但哥在哭,无声无息地哭,眼泪从他朦胧地眼里流出来,像把空气中地尘埃也一并冲洗了。
哥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我脸上,从他模糊的瞳孔中我不能看出自己是否破相。
“阿奴……”哥轻轻地碰了碰我脸上的伤处,眼泪更多了,“阿奴痛……”
哥眨了眨眼,一颗晶莹透亮的水珠坠在眼睫上,夕阳最后一抹晕黄的光罩在哥身后。哥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水呢?我倾身舔去哥眼睫上的泪珠,哥过长的睫毛颤了颤,令我觉得舌苔也生出些酥麻和痒意。我品了品,咸的。哥的眼泪是咸的。
“阿奴?”哥止了哭泣,疑惑地看我。
我于是去牵他手。
“回家吧。”
7.
妈对我去学跆拳道一事持赞成态度,并对爸说挺好,日后有谁欺负他哥就揍他。
爸于是提出合理假设,下手太重把人打残或打死了怎么办?
妈豪气万千,钱是没有,大约是坐牢了,就把他哥送进去陪他。
我:……
是我亲娘。
哥坐在一旁称手叫好。
三个月后我约了咳安在公园后的一条小道。我猜他胸有成竹半点不把对方--我--放在眼里。其实他眼挺小的,我也不想入了他眼。于是这次我出其不意先攻了他下盘,看他摇晃着保持平衡。但他没成功,因为我将这三个月里学来的东西一股脑向他招呼过去,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侧踢回旋踢。这回换他匍匐在地满地找牙痛呼求饶。
我以为经此一战便再不见他找事。
但我没想这人是打不死的小强。但他日后照常找茬,只是没再带另几个混球。但每回被打的都是他。但他似乎很乐意被打。我猜测他是吃饱了没事儿干,日后学识渐长恍然该是某种病。
“你是不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咳安疑惑地看我,说:“那是什么?能吃吗?”
我于是转头继续百度。
咳安接着和哥抢电视遥控板。
“阿奴……”哥转头看我,神情可怜。
“给你给你。”咳安将遥控板塞哥怀里,“只会喊阿奴,有本事咱们单挑。”
我无奈:“咳安。”
咳安:“我开玩笑的。”
哥却又将遥控板给了咳安,走到我身旁坐下。
“哥,你怎么了?”
这时候哥追的某动画片已经在唱主题曲了。
“阿奴以后会结婚吗?”
咳安的脸色有些扭曲,“阿侬,你……”他看了我一眼,又道,“--你好样的。”
我蹲在哥面前。哥的表情令我想起昨晚妈看的三流肥皂剧里的可怜小媳妇。这想法实在有些危险,却写实。
哥的脸色似乎苍白得更厉害了些,也更消瘦,每日的吃食就像从他肠胃里走了一圈又原封不动消失,只差刻一句“到此一游”。
“……哥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哥开始纠结。
我一时庆幸也一时悲哀。傻逼阿侬,什么都不懂你又凭什么要我一直陪你。
“但阿侬想和阿奴结婚,--像爸和妈一样。”
“你你你你你!”混球咳安终于从沉默中醒来,恍若垂死病中惊坐起般跳起来,指着哥大叫这是乱伦!乱伦!
“好。”
然后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一切都定格在这一瞬间。但下一秒咳安更大声地嚷嚷你哥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这是乱伦啊大哥乱伦!
“好。”我又说了一次。
咳安于是没了动作,沉默得不像他。
但我没在意,因为哥突然扑到我怀里。我跌坐在地上,抱着怀里不很重却逾生命的重量开始思考晚上爸妈回家后若是哥口无遮拦该如何。
然后咳安沉默着离开了。然后咳安不辞而别。
那一年哥十七岁,我十四岁。
8.
哥不得不离开的那天脸上难得带了血色,似乎他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爸妈在一旁哭得厉害。我没有哭,也没有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逐渐流露出无措和担心。
这个人怎么这样残忍呢?
我竭力握住颤抖地手,就像失败的对心脏的控制。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也随哥一起离开。心脏和肺叶像破败老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嘶啦作响,伴随着疼痛的不期然而至。
“阿奴……”
我想像以往一样平静地别开头,假装没听见哥的低声呼唤,然后嘲讽他傻逼。但双腿它脱离我的思想,迫不及待地奔向雪白床单上气息奄奄的某人。
“我在。”我握住哥的手,这双手瘦削苍白,我几乎能听见凸起的血管中血液缓慢流动的声音。我回答哥,“我在。”
“阿奴,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这是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傻逼阿侬,既然你都要走了,还管我好不好。
9.
哥走的八十七天,我接到了咳安的电话。这是他不辞而别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我来电话。屏幕上的陌生号码亮了一会儿又暗下去。
咳安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节哀。”
节哀。
他又说:“你别想不开。”
你别想不开。
“阿奴,阿侬也不希望你……”他突兀地停下来,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然后电话里是一段仓促的忙音。我几乎要闹不明白他打给我这通电话的意义了。
只是日后我们再未相见。
10.
哥走的九十三天,爸妈也离开了。
11.
爸妈的离开过于仓促和突然,就像哥精心准备的散场。
我看着电视里的插播新闻,年轻的主持人吐出某航班刚刚发生坠机事件的消息。这是怎样波澜壮阔而又绝望的景象呢?大海张开它的獠牙血口,毫不留情地宰杀敬畏它的蝼蚁,仿佛打了个呵欠那般漫不经心。
而我突兀地想起幼时遇上的臭道士疯笑着说出令人心悸的“天煞孤星”,空旷的房间里似乎一瞬间充满了他嘲讽的讥诮。
窗外阳光大好,只是刺骨寒凉深入骨髓。
12.
生活精心策划良久,它谋杀了我一切生命的源头,却还要我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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