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精婆婆
最近几次饭局,席间总有六七十岁的老者,他们的年纪与我父亲相仿,我倍感亲切,不停地添茶、敬酒、各种照顾服务、嘘寒问暖。叔叔们夸我:这是谁家养的好女儿?父母有福气的很嘞!
只有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女儿!我在遗憾中仰望别人的幸福,我羡慕这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嫉妒这些叔叔辈们,还能和年轻人在一起,谈天说地;我恨苍天残酷,我的父亲又在哪里?如果他还能和我坐在一起,那该多好!
这一生,我注定是个缺爱的孩子。父亲十九岁参加工作,在千里之遥的外省,每年探亲假20多天。在我的记忆里,每年20多天的相聚中,父亲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走亲访友、采买添置家私、帮母亲做些零活,这样真正陪在孩子们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父亲从来没有给我辅导过作业,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开学典礼、毕业典礼、高考志愿填报指导……成年后的我常常将性格中敏感、自卑、脆弱、内向、孤僻、轻信等缺陷归结为原生家庭,归结为父爱缺失。父亲,我是个缺爱的孩子,你不能轻易离开我!
退休后的父亲回归故里,种花种菜、养鸡钓鱼,我与父亲的好时光终于来了,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回家,携夫带女,蹭吃蹭喝,父亲忙前忙后准备一大桌菜肴,抿着小酒,看着我们吃的满足,他沉浸在子孙绕膝的幸福里。吃过饭我要收拾碗筷,父亲总是拦着:“一边玩去,上一周班多辛苦呀!”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家有一个小院,院里有花草果树,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家人围坐一起,喝茶品茗,闲话家常,父亲爱摆龙门阵,炫耀他的往日辉煌,我们常常取笑他:“行了,行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父母笑意朗朗,孩子健康活泼,人生安稳,岁月静好的寻常日子也是羡煞旁人。那十年与父亲的亲密相处,多少弥补了我对父爱的渴求,我的精神框架异乎寻常地平稳、平静、平衡。那是我与父亲的黄金年代。
我结婚时父亲47岁,母亲46岁,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离别”这件事,我想父母离开我的时候,我应该白发苍苍了吧,已经被岁月侵蚀到麻木漠然,对离别没有太大知觉,那也是幸事一件呢。
我们姐弟常常邀请父亲旅游、踏青,无论长途短途,父亲一概拒绝。他说,工作的三十五年间,常年的加班出差,把全国各地都跑遍了,他烦人多车多,他喜欢清净。我们信以为真,兀自玩的潇洒,岂不知父亲的身体日渐衰弱,呼吸费力,稍微运动过量就会胸闷憋气,他从来不说,我们竟也从未仔细察觉。
我要去陪女儿读书的那一年,父亲更加清瘦了,背有些佝偻,我知道我那两年会很忙,陪读妈妈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我要确定父亲的身体没有大殃,才能安心陪读。在美康体检中心给父母预约了体检,这里导医服务到位,免得他们又挑剔来回的跑来跑去,昏了头。事无巨细的考虑周到,然后请求父亲去体检,父亲严肃地一口回绝,他说他没病,一天天的瞎折腾什么!我再三请求,父亲再三拒绝,最后居然挑剔我定的体检时间不对:“4月30日下午?第二天就是五一假了,哪个医生能安心工作,都看着手表等时间下班哩。”我说:“不会是你说的那样。”父亲不耐烦地:“都是忽悠人骗钱的。”“哪个医院会看上你那几个钱?”我气恼地说。我知道父亲不想去体检,在发挥他诡辩的天赋,我赌气地:“那我就不管了,以后我可能会忙。”父亲说:“你忙你的,照顾好女儿就行了,我好着哩,别操心。”体检的事情家里再无人提起,就此翻篇。
2016年5月,父亲和母亲从成都给弟弟带孩子回来,父亲愈发消瘦,弟弟说在成都一直吃中药调理着。2016年8月18日,父亲重感冒被我送进3201医院。8月26日,父亲肺泡破裂,胸腔积液,转院至唐都医院,住进重症监护室。22天后父亲从唐都医院出院,胸腔积液已经痊愈,但确诊为肺癌中期,内科主任金教授建议我们转回地方医院直接进行放疗。
因为在重症监护室22天的经历,加之貌似病情转好的假象,父亲无论如何不愿意再进医院。
记得那一日下午,我们召开了家庭会议,期望可以说服父亲,进院进一步治疗。父亲情绪非常激动,放出狠话:坚决不去医院,即使强行送他入院,也要偷跑回家,医院真的住烦了,只想在家静养。当时我想如实告诉父亲他患癌的实情,弟弟持反对意见,他说许多人是吓死的,不是病死的。弟弟是家中独子,居住在大都市,任国企高管,他的话是有分量的。就此,我们瞒着父亲的病情,依着父亲的任性。三个月后,父亲病情恶化,他也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同意入院,但病情已然贻误,肿瘤增大,放疗已经不行,唯一的治疗手段只有化疗。从此父亲开始了长达半年的痛苦化疗,恶心、呕吐、掉发、夜晚无法入眠,他一一忍受、克服。只要稍微舒服点,就督促我回去上班,不必守在病榻前。
陪伴照顾父亲的这半年,成了我与父亲单独相处时间最久的一段日子,父亲状态好点的时候,我们会聊天。我给他讲我成长中遇到的各种烦恼和纠结,我说:“你没打过我,没骂过我,也没有指引过我的人生,我特别羡慕《摔跤吧,爸爸》那样的父亲。”我说:“你得坚强,要战胜病魔,你还没有给我足够的爱,你从来没有指导过我。”“我文化浅,你是读过大学的,我不相信,没有我的指导你就过不好这一生,你如此聪明。”父亲用全是骨头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我的头发说。
我泪流满面:“父亲,我不让你走,请你把亏欠我的父爱都补给我!”父亲说:“傻女儿,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生存才是第一位的,陪着你就没法赚钱让你们读书,要赚钱就得丢下你们,背井离乡。”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还是不让你走,我是个缺爱的孩子,我需要父亲。
人生无常,离歌哀鸣。2017年6月15日,父亲受够了化疗的痛苦,安静地为他67年的人生画上了句号。葬礼庄重而肃穆,摄影师拍了视频给我们留念,我从来没看过那些视频,因为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此生难忘。
我痛哭、失眠、嗜酒,我在痛苦中一遍一遍回忆父亲患病的前前后后,自责和悔恨将我折磨的体无完肤,我们不缺钱,不缺时间,不缺孝心,却独独缺了一分耐心。父亲不愿体检的那一次,如果我再耐心些,一次工作做不通,再来二次三次五次十次,软磨硬缠,誓达目的,兴许父亲就去了,那结果又会是截然不同。从唐都医院回来,父亲不愿再进医院,如果我们如实告诉他的病情,说不定父亲就及时去做放疗了,毕竟父亲是很有见识的人,怎会被一个小小的癌症吓到,我们太小瞧父亲了。如此,父亲的病情是不是会有一次转机,会不会奇迹就此发生?
人常说一件事情成也细节,败也细节,我们姐弟忙着给父亲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争着抢着付医药费,却独独在一些细节上做的不那么尽善尽美。面对患病父亲的执拗和任性,我们内心满满的焦灼和心疼,化作语言却是急吼吼的、硬戳戳的。父亲一生要强,总觉得自己患病拖累了家人子女,如果我们能耐心地解开他的心结,事情是否又是另外一种结局?
父亲,终究成了我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遗憾。我欠父亲一份耐心,欠一份春风拂面的温柔、欠一份润物无声的细腻、欠一份用心开导的智慧……
父亲走了,遗留给我永远无法偿还的心情,生命与生命连接处的链条就此断裂,硬生生的伤口痛入骨髓。如果…..如果……遗憾和悔恨化作成千上万的虫子,只往我的骨缝里钻。
父亲去世后的两年间,我成了一位业余作家,成了一位马拉松爱好者。朋友说,爱写字的人都有别人没法懂的表达欲、倾诉欲,内心多数有伤痛。深以为然。有谁知道在暗夜中默默流泪的羔羊的绝望?有谁知道在黎明前拼命奔跑的孩子的苦痛?
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一滴一滴凝成热泪。时间真快啊,父亲离开我们两周年了。
夏天的夜,月影轻移,花影婆娑,晚风轻拂,时间向晚,一派安静恬淡。一人独坐,深蹙峨眉,泪痕湿重,思父心切,一曲离殇,今生难诉!
父亲,来世我还要和你做父女,偿还我们对彼此的亏欠,请你还上你欠我的父爱;我要还给你,欠你的那份最耐心细致的体贴。
为了亏欠,我们必须再见!
时光不老,我们不散!
写在2019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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