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看起来,天上的两片云总会有相遇的一天,可是人们不知道,那是不同高度上的两片云,永远也不会相遇”
一
趁大奎不注意,我跳起来踹了他一脚,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然后稳稳地站住了,我不禁有些遗憾。
城市里的流光幻影,夜幕下的尘土飞扬,南面刚刚倒地的水泥巨物,北面零零散散的脚手架和高不可及的塔吊。我在前面玩命地逃跑,穿梭在建筑垃圾间飞腾跳跃,大奎在身后玩命地追,他顾不得对我开口大骂,他的说话器官正在拼命地呼吸着氧气。
我了解大奎,他比牛还像牛,倔强得让处在发情期的公牛都无地自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要我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肯定不会停下脚步,尽管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远。
我慌乱地避过头顶上一根晾衣服的铁丝,不料却一脚踢在一块棱角不平的水泥石块上,惯性作用下,重心转移到胸口以上,我狠狠地趴在了地面上。
在摔倒以前,我不忘回头看他一眼,大奎刚要得意地大笑,却忽视了面前那根悬空的铁丝,他咧开嘴,铁丝正好勒在了他嘴里,在惯性作用下,他直挺挺地朝后摔倒在地上。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不及腿部神经传来的酸麻感来得强烈,我忍不住哼出声来,再看看大奎,他捂着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真他妈的糟糕透了!
二
当我吊着一条腿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刚做完手术的大奎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嘴唇被铁丝割破了,伤口不小,据说缝了三针,由于麻药的原因,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朝外翻卷,看上去就像要亲人。
大奎狠狠地瞪我一眼,然后指指我的脸上的绷带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虽然他也是在笑,但是由于那该死的麻药,他翻卷的嘴唇显得极不协调,就像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在哀号。我的脸被地面上凌乱的碎石锵出好几道血淋淋的伤口,同样缠满绷带。
他摔断了胳膊我扭断了脚,同样,我俩都毁容了。
其实我老早就想踹大奎一脚,直到今天才寻到机会,我想大奎也是一样,只不过我比他下脚早,他总是在哕哕嗦嗦的一大通话之后才开始干“正事"。
大奎很沮丧,医生说等伤好之后他的脸上很有可能会留下疤痕,虽然我也同样,但是留下疤痕的概率却要小很多。
“大奎!吃块肉。”我躺在床上夹起一块肉冲他得意地比划,大奎抓起枕头丢过来,我的腿吊在床上闪避不开,硬生生地挨了一下,现在他得意了。从他斜竖起的眉角我知道他在笑。由于嘴角的伤口,所以他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咧开嘴笑,不然扯着伤口痛,除了不敢笑不敢说话,他还不敢吃固体的食物,因为他无法咀嚼。正因如此,他连喝了三顿小米粥跟牛奶,我则是胡吃海喝一通,一边吃还一边吧唧嘴,气得他牙痒痒,到最后他干脆不看我了。
不得不说,其实大奎是我的好兄弟,我俩从小学到高中都很有缘分地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而且还是邻居。在认识苏晴之前,我俩从未发生过矛盾,甚至口角。
我们在同一天认识苏晴,那是高二开学第一天。
教室里三人一桌,起初是我跟大奎加一个胖子,后来由于我们三个上课老是说话,班主任便在我俩之间插上了一个不爱说话的苏晴换走了胖子。到最后我才懂得,班主任插在我俩中间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枚炸弹!
苏晴是一个文静的小女生,像是树林里的一棵小树苗,青春挺拔。她笑起来很好看,浅浅的酒窝微微眯起的眼睛,我跟大奎隔着苏晴天南地北地扯淡,扯着扯着苏晴就扑哧一下捂着嘴巴笑了,我跟大奎便一左一右同时沦陷在她那浅浅的酒窝里。
酒窝深处,蕴藏杀机。
三
病房里只有我跟大奎两个人,家人忙着赚钱没时间管,让我俩相互扶持。
每次吃饭的时候是我最得意的时刻,每次我在解决生理需求的时候是大奎最得意的时刻。我腿脚不便,上厕所需要有人搀扶。我说,大奎,我要上厕所。大奎躺在床上摆弄手机不理我,我丢个枕头过去打在他身上,他依旧不理我。我说:“我要上厕所。”大奎装作没听见一样,别过头去不看我。直到半个小时后,我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小子怂了吧?憋死你!
一直到我憋得没力气了,大奎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吊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胳膊走到我床前,他先是报复性地按按我的小肚子,在我嚎啕不已的求饶声中用那条完好的胳膊架起单脚着地一蹦一跳的我朝厕所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囔。不管他喉咙里发出什么音调,传到我耳朵里都变成叽里咕噜的声音,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大概是声讨我踹他的那条腿受到了应有的报应。
三天后,除了睡觉便是玩手机的我俩倦了,大奎让母亲找了台笔记本看电影,没日没夜地看,电脑里电影不多,寥寥两三部,我俩翻来覆去地看了三四遍。
大奎俨然成了一个哑巴,他的嘴里最多能张开一根吸管的宽度,所以任何话从他嘴里蹦出来都变成了鸟语,叽里呱啦的。这时我才体会到一种孤独,大奎说不出话来很难受,我说出话来没人回应也很难受。
记得以前上课的时候,我跟大奎一节课用一半的时间聊天,翻来覆去那么多的话题扯不完,现在,我躺在床上认真地思考,豁然发现那会儿我们的对话全然没有一点用处。比如我们讨论NBA,说来说去该输的还是输了;比如我们讨论别人家的房子,该拆的还是拆了;若是我们谈起彼此的理想,到最后,仅仅也是彼此间说说而已,全然没有任何实际性的用处。于是我发现嘴巴很无用,就目前而言,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而对于大奎来说,除了不能交流,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医院里两个不能下床的绝症患者住在一起,靠窗的人透过窗子总是能看到有趣的事情,另一个人却离着窗子很远,他羡慕那个靠窗的人,一直到靠窗的那个人死去之后,他才如愿地调到了靠窗的位置,当他趴在窗子上时才发现窗外是一面墙壁,那个人口中所说的趣事全然是在扯淡。
我换到了靠窗位置的床上,所幸窗外不是墙壁,对面楼下一百米处是停尸房。
我跟大奎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前,形形色色的人群,脚步匆匆的白衣。
移动病床上面的一层白布上遮掩不住而倾透渲染的红,支离破碎的尸体被抬进那个硕大的空间,面无表情的医生身后跟着哭丧的家属,伤痛,悲愤,血与泪,交织,沸腾,不舍,麻木。我看到过一个老死到只剩骨头和皮的老头,见到过刚刚出生不久便天折的婴孩,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冰凉的尸身,刻骨的寒冷。
当我抬起头时,大奎哭了,我牵强地笑他矫情,大奎伸手打我一拳逃开了。
一天间有好多个没有了思想的人从那里进去又离开,进去的人被冻成冰块,离开的将会被炙热的火焰烧成一坨骨灰,什么都带不走,留下百年后的一捧黄土。
我突然发现生命竟然如此脆弱,无时无刻,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小事,都能带走一条生命,我厌了。
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独自异地他乡的苏晴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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