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上的筑梦人：《杨占家电影美术设计作品集》

陈凯歌导演的新作品《妖猫传》上映之后，很多观众对影片中还原的“唐城” 赞叹不已。虽然这是一部带有奇幻色彩的影片，但与时下许多大肆施用特效的影片不同，这座唐城是花了六年实景搭造出来的，导演得以在各种场景中采用实景拍摄，人物在空间中的辗转腾挪也都有一个真实的基础。

在25年前，陈凯歌拍摄《霸王别姬》的时候，当时电脑特效还远未普及， 也未能如今日这般惟妙惟肖，实景搭造基本是唯一的选择。为了还原老北京梨园科班四合院、唱戏的戏园子，乃至老北京的街道，影片剧组做了各种考察，绘制设计图纸，将各种场景搭起来。这部影片通过戏人程蝶衣对国粹京剧的执迷，展示出一个大时代的历史与文化演变，倘若没有这些逼真的场景，那一整个时代的光影都不能成立。

而为《霸王别姬》的场景做美术设计的，是我国电影美术大师杨占家。杨先生是北京电影制片厂一级美术师、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他于1963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建筑美术系，因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1972年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任美术师。

在后浪出版公司新近出版的《杨占家电影美术设计作品集》中，我们能看到杨先生多年来绘制的600余幅电影美术设计图，主要是场景、建筑、道具图等，它们是从近3000幅设计图纸中挑选出来的。从特殊时期的 “样板戏”《海港》开始，杨占家的电影美术道路一直走到了电影资金火热的合拍片时代。他做过美术师的影片，包括李安的《卧虎藏龙》、徐克的《七剑》、王家卫的《东邪西毒》、 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陈可辛的《十月围城》及冯小刚的《唐山大地震》，等等。

在杨占家保存下来的图片资料中，我们主要能看到两种设计图，一 种是气氛图，也可以视作为电影场景的视觉效果奠基的效果图，有彩色的， 也有线描的。另一种是建筑设计图， 是为了给置景、制作道具的工人师傅按图制作的。

即使到了电脑绘图横行的时代， 杨先生仍然坚持手绘制图。电影的场景搭造，整体来说是一种“真实的虚构”，既要考虑导演的美学需求，也要考虑场景建设的实际。既要根据故事的背景对场景、建筑、道具等进行想象，又必须将这些想象建立在对特定风格建筑的确实考察上。你在电影里造一间屋子，既要考虑故事背景历史时期的美学造型，同时又要使之符合故事发生的情境；而绘制的图纸， 还要遵循建筑图纸的细致要求，使它们能在美工师傅的手里被实际搭建起来。

比如在《卧虎藏龙》中，导演李安与动作指导袁和平设计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武打场面。李安的武打设计没有采用诸多武打片中依靠激烈夸张的动作、快速剪辑、夸张音效给人带来眼花缭乱的感觉，其武术动作与《卧虎藏龙》整体的抒情格调是一致的。 在竹林上飘着击剑，以及在绵延的屋顶上令动作“荡漾”起来的夜景武打戏，都给人极深的印象。特别是俞秀莲和玉娇龙两人在屋顶上施展轻功的部分，著名导演、武侠小说家徐皓峰认为那是李安对“轻功”展示的一种创新。许多武打片为表现轻功的轻飘，多使用仰拍，而“仰拍轻功能利用天空，一个突然而至的单纯背景最能表现动作的轻灵，俯拍的背景自然就是屋顶，李安用俯拍轻功的办法展示古老建筑，这一复杂的背景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视觉效果，在技法上是个更新”。（引自《武打设计的思维方法：评〈卧虎藏龙〉》，《刀与星辰：徐皓峰影评集》，后浪，世界图书出版公司，第127页）

这场夜戏超过四分钟，是撑起影片武打戏份的一个支点。两位主角在民居屋顶追逐跳跃，有时候又落入胡同之内进行打斗，这一段运镜十分舒缓，而那一片屋顶则在整个段落中形成一片有韵律的墨色的背景，与优美的轻功、武打动作融为一体，形成独特美感。

为了这一段戏，剧组在摄影棚里搭出了这片房屋。在杨占家先生保存下来的《卧虎藏龙》影片美术设计的手稿中，我们能看到对这片屋顶的设计图纸，其中包括一张气氛图，以线描的方式将屋顶的形制表达出来。而交给工人置景的设计图，有“屋顶场景平面图”，我们能看出，在影片中之所以能感受到一种律动，是因为这个平面图对房屋屋顶的布置本身，就是极其规整而布局匀称的。

与这张屋顶图配合的，是一张 “揭掉了”屋顶的平面图，展示了这片民居的内部结构，其中每一间屋子 都规定了“台高”“檐高”的数值。 虽然在影片中根本看不到这些内部结构，但这确定了演员在屋顶上飞跃时的幅度大小，进而形成银幕上的独特韵律感。

而这还不是屋顶设计的结束。在屋顶详图中，还包含了每一栋房屋的具体设计图。因为不展示内部，所以屋内不做布局，但屋外的门、窗造型， 门头、门墩以至门上的对联，都有细致的、标明了详尽尺寸的设计与描画。

这些图皆是专业建筑手绘设计图，线条利落简洁，我们可以看出一种“建筑图纸美学”，这些都是展示深厚功力的艺术作品，而又比真实建筑设计有更多的专属于电影视听美学的要求。杨占家需要根据影片的意图规划每秒24格电影胶片的空间氛围， 用笔将想象画面的建筑实景画出来。

杨占家先生就这样画了几十年， 用最专业的建筑设计手稿，为每一个造梦的电影导演绘就最坚实的蓝图。 他是一位真正的筑梦师。

《杨占家电影美术设计作品集》中还收录了一些颇有价值的访谈。这些访谈文字深入电影美术的制作过程，勾勒出了杨占家生动的电影美术师生涯，也让人从另一个角度看出这位电影美术大师的技艺与境界。

【本文原发于《班门》MOOK】